蘇曉康:「五一四」廣場斡旋記(20210512)

1人、立っているの画像のようです

「五一四」廣場斡旋記
 
【按:有人轉了這張照片給我:「瞧,你在煽動學生呢!」我不確定,第一,那是不是我?第二,那是不是在天安門廣場?然而,八九年的五月十四日夜,我確實跟隨一批人上了廣場,所以後來中共扣我「反革命煽動罪」,這張照片就是證據,我無話可說;不過那一幕,像個羅生門,有無數人的回憶,無數角度的描述,這是我自己的一個版本,2013年寫進《屠龍年代》一書中,『尾聲:鸚鵡救火』 ,三十二年後的「五一四」就來貼它。】
 
在風雲突變的前夜,一本印刷極為簡陋的《烏托邦祭》,出現在全國各地的書報攤上。紅底子封面,中共領袖群像躍然紙上:毛澤東坐在頂端,左有林彪右為周恩來;江青頭像居封面正中,她下端是康生,以上皆彩照:林彪再往左,是劉少奇;周恩來再往右,是彭德懷,皆黑白照。一種典型的歷史內幕的地下出版風格。
 
我至今還保存了一本,視為珍本。
胡耀邦去世十天後,1989年4月25日,上海《文匯報》登了一則頭版新聞:
『文壇春意融融,又見新竹挺秀
首屆文匯文藝獎昨頒發
蘇曉康等五人獲文學新人獎,謝晉等十五人獲文匯文藝獎,施叔青等七人獲「藍天杯」國際旅遊徵文獎』
 
《烏托邦祭》的最後一個插曲,竟發生在「六四」大屠殺之前的一個多月。
在那之前,八八年秋,《烏托邦祭》被江西省出版局封存、準備打成紙漿之際,上海《文匯報》忽在9月24日刊登了一篇該書的節選,標題為《元帥「死」在建軍節前》,內容敘述1959年7月23日毛澤東大發雷霆,7月31日第一次常委會跟彭德懷算歷史總賬;第二天8月1日是中共建軍節,彭德懷仍以國防部長身份接受外電祝賀…。其中有這兩句:
 
『他的名字、他的頭銜,還在被電波載向全國,飛向世界,而他的靈魂卻正在廬山之巔經受鞭打和蹂躪。元帥「死」在建軍節前夜。』
 
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也轉載了這篇節選。——那時的上海市委書記,正是江澤民。
從後來全國作協、《新觀察》等努力推動不能奏效來看,全國公開發表過《烏托邦祭》的,唯有上海。
八九年春,北京已是沸沸騰騰,《文匯報》忽然給我一個「文學新人獎」,還特意派《文匯》月刊編輯嵇偉,專程來北京接我飛滬領獎。我跟她4月22日坐晚班飛機去上海,27日我自己坐京滬特快返回北京。這個獎是由包括柯靈、王蒙、陸文夫等老作家,和王元化、張光年、唐達成等文藝負責人組成的23位評委投票選出的,我之獲獎,也許跟《文匯報》選刊《烏托邦祭》有關。
四月下旬的上海,受北京天安門學運的激勵,滬上各大學也風起雲湧,摩拳擦掌。我跟嵇偉來滬,本有出來躲一躲的意思,也很擔心到上海曝光,反被學生們拉去演講。誰料嵇偉領我和施叔青去看望王若望時,坐公共汽車快到站了,她吆喝了一聲:
『蘇曉康,這一站下車了啊。』
車上有一群大概是學生,立刻四周搜尋叫嚷起來:
『哪個蘇曉康?「河殤」那個蘇曉康嗎?他怎麽會在上海?』
這可麻煩了,一下車他們就把我們團團圍住。嵇偉死命地把我從人群中拽出來,再拉上施叔青,飛快逃離。我是第一次見王若望(1918—2001),在他家裡也第一次遇到寫《人啊,人!》的上海女作家戴厚英(1938—1996)。
抵達上海那兩天,我就猶豫著何時回北京。若想躲過那場大危機,無非再到蘇南去轉悠它一個月。4月25日夜裡,往北京家中給傅莉打了個電話,她說:
『回家吧,北京看上去能消停一下了,趙紫陽出來安撫學生,好像挺管用的。』
沖著傅莉那句話,兩天後我回到北京;中午一出火車站,正趕上著名的「四二七」大遊行。那個火燒火燎的大革命陣勢啊!我只有心裡暗暗叫苦。接下來勢態幻變詭譎莫測,學生娃娃一副死磕摸樣,老頭子們也寸步不讓,中間的玩家們興奮極了。我這廂自是明白前面已經惹下的《河殤》大禍,會叫我們「吃不了兜著走」,卻已難脫身。
回顧那段時日種種,還是引用1990年春法國學者程映湘、高達樂夫婦與我的訪談記錄較為詳實。
 
程:你現在進入運動本身了。
蘇:五月十四日是個禮拜天,戈巴契夫第二天就要到北京。前一天,五月十三日,學生突然進駐廣場絕食起來。情勢非常緊張。閻明復已經開始勸說學生,請他們把廣場讓出來,別影響國事活動,但勸不動啦。他就找戴晴來幫忙。戴晴就找了十一個知識份子:李澤厚、劉再復、李洪林、于浩成、溫元凱、包遵信、嚴家其、蘇煒、李陀、麥天樞、我,連她自己,一共十二個人,先到《光明日報》,開個座談會。
 
一開頭大家都強烈批評政府,也討論怎麼辦,知識份子應該做點什麼。當時的《光明日報》總編輯姚錫華,還出來跟我們說,胡啟立已經有指示,你們今天在這裡的討論,《光明日版》明天全文發表。其實後來並沒有發表,只發了一個消息。
正在討論的當中,統戰部用車送來一個高自聯常委到會上,叫王超華,是個女研究生。她跟我們講,這次學生絕食沒有經過高自聯,所以高自聯指揮不了他們。但是現在情況非常緊急,她已經得到消息,今天晚上一定會武力清場,北京市委已經把清場的軍警和各種防爆器材都準備好了,今天晚上學生肯定要流血。她說,我們高自聯完全被動了,因為幾個主要常委王丹、吾爾開希,都主張絕食,帶了人去廣場參加絕食了,我們沒有辦法了,她邊說邊哭,我們失去控制了,沒有辦法了,希望你們出面去勸勸學生。
 
她一說完,我們這些人就吵作一團。嚴家其說,我們沒有辦法去廣場,政府一點也不讓步,我們怎麼勸得動學生?但是溫元凱和李澤厚說,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去,一定要去勸,否則怎麼行呢?李澤厚特別強調:這是我們知識份子的責任嘛!
 
我當時也不主張去廣場,因為政府太不像話了,我們沒有一點兒前提能勸動學生。後來大家達成一致意見,還是去,先起草了一個緊急聲明,由我當場寫的,是要拿到廣場上去宣讀的。聲明無非是說兩頭話:一面呼籲政府跟學生對話、承認學生組織的合法性、絕對不允許動用暴力;一面呼籲學生要理智清醒、不要讓人挑起事端、暫時撤出廣場。
當時大家也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去有沒有作用?是不是先請幾位廣場學生過來談談,廣場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學生情緒怎麼樣?這樣,又把我們十二個人送到中央信訪辦公室,就是專門接待上訪的……。
 
程:信訪辦公室在天安門附近嗎?
蘇:好像在永定門火車站一帶。然後從廣場接了十幾個學生過來,他們不是絕食的,而是維護廣場秩序的糾察隊學生。我們問他們,應該在廣場待下去,還是應該撤離?他們都說應該撤離。我們問,廣場上的學生們心裡怎麼想的?他們說,也想撤,但是撤不下來,很怪。我們又問,那麼我們去能不能起作用?他們分析了一下之後,說你們這些人去,一定能說服學生。
 
好,大家就決定去了。到了廣場,不是每個人都講話,好像只有溫元凱和我,講了幾句,大同小異,一是肯定學運前期,你們取得很大勝利,靠的是理性精神;二是現在局勢非常複雜,提醒學生不要被保守派利用,要懂得這個分寸……。我們把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當時學生中很多人鼓掌,好像大家都同意這種分析。
 
接下來,由戴晴出面宣佈一個妥協方案。可是戴晴這個人呢,她說了一個事先根本沒有跟我們其他人商量過的方案,她的妥協方案是什麼呢?她說:
 
『就這會兒,讓趙紫陽,或者李鵬,到廣場來,就在這裡,對同學們說一句:你們是愛國的!或者說一句:你們辛苦了!就說一句話,讓他們離開,然後同學們就撤離,這樣行不行?』
說老實話,當時聽戴晴這麼一說,我都懵了!妳怎麼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就把我們十一個人拉到這裡來做戲?我猜呢,她這個方案,是跟閻明復反覆商量過的,或者是她出的主意,然後閻明復跑去找中央書記處的頭頭們,趙紫陽、李鵬、姚依林、喬石、胡啟立,一個一個找,結果就是大家同意,只能到廣場來說這麼兩句話中的一句。共產黨都蠢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是愛國的」,這句話報紙上一直在說嘛。
 
戴晴這麼一講,學生當然不幹了。封從德馬上站起來念絕食誓詞,廣場的氣氛一下子就扭轉過去了。我們離開那裡,回到統戰部,我又同李鐵映吵了一架。
 
程:為什麼吵呢?
蘇:我們回到統戰部時,閻明復、李鐵映還在那裡跟學生代表對話談判嘛。他們兩個人在那邊結束後,過來看我們,向我們表示感謝,進來後打招呼、打官腔,劉再復就站起來,對他們說:
『為什麼中央這個時候就不能作點讓步呢?為什麼非要定學生是「動亂」呢?明明不是「動亂」嘛,你們也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麼要這樣呢?』
 
李鐵映聽了,臉一板說,中央做事情哪能這麼隨隨便便的呀!就不能隨便改嘛,要改也要有個過程。瞧他那一副訓人的口氣,劉再復起碼要比他年長幾歲呀。本來我們已經很累了,學生又不肯聽我們的,心裡很難受,眼看事情要鬧砸了,我很洩氣地坐在那裡,一看李鐵映這麼訓劉再復,我呼一下蹦起來說:
 
『李鐵映同志,你們作出「動亂」這個決定,為什麼這麼快?你們經過什麼仔細考慮了嗎?經過什麼討論了嗎?我的意思是,你這個「動亂」的決定,難道不是隨隨便便、很草率的嗎?』
他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態度緩和了一點,打個哈哈。我又說:
『每次都是這樣,為什麼一定要犯錯誤犯到底呢?為什麼一定要到沒法收拾了才肯罷休呢?再承認錯誤、檢討,再來給人家平反、給人家昭雪,造成極大的損失,現在為什麼不能主動一點呢?』
 
李鐵映接下來說,啊,咱們今天不說啦,你們也都累了,我們也很累,咱們今天都去休息吧!
這天就算結束了。然後閰明復派車送戴晴和我回家。一上車,我們倆又吵起來,我說戴晴妳怎麼也不跟我們其他人商量一下妳的方案?我們是應該去廣場勸學生,但也不能這麼個勸法呀。
戴晴說,就這麼個方案,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蘇曉康,我告訴你,如果我們不能使雙方妥協的話,你我兩人都得進監獄!
 
程:她也說準了!可見她對上層,比你們這些人的了解深刻得多。
果然,「六四」槍響,戴晴進了秦城監獄,我則在「通緝犯」罪名籠罩下,潛伏逃亡一百天,終由香港「黃雀行動」救出,然後是漫長的海外流亡生涯。
回首當年,從六四血光之災中,依稀仍可辨認出那「人龍」的身影:毛澤東這種「極卑之人」,當道二十七年,天下早已糜爛,然而,我們當年仍難逆料的是,「毛堂」裡那具僵屍的遺產,仍在繼續糟蹋中國,誠如史學家余英時「借用顧炎武的話說,『毀方敗常之俗,毛澤東一人變之而有餘』」。
毛的遺產是「造反有理」,卻經「文革」試煉,給了他的共产党老戰友以慘痛的喪權教訓,以致「八九」學生娃娃們竟讓所謂「八老」恐懼得大開殺戒,京師屠戮,從此該黨便成一個「保權保位、有家無國」的統治集團,也非得绑架整个民族及其子孫後代的家園不可——中國不墜入黑暗,那才怪呢!

本文照片及文字轉載自蘇曉康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