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民族主义( 苏晓康:20210527)

作者:苏晓康

今天中国人的民族主义的高度亢奋,举世闻名;同一百多年前相比,曾受西方列强欺负而生疑心、戒心和仇视,没有丝毫减退。然而,今天中国自己面临一系列民族问题,特别是西藏、新疆问题,又生出另一个亢奋:对比汉族弱小的边陲、少数民族,却抱着浓厚的大汉族主义。如何解释这个矛盾?

一、 文化种族主义

从文化上看,以儒家为中心的中国传统,很早就确立了「夷夏之辩」的观念。文明悠久的中原一向抱着「内中夏,外夷狄」的优越感,垂四千年而不坠,可称它是一种文化上的种族主义。大致来说,这种种族主义没有扩张性、侵略性,却因为优越感,而有极强的同化意识。这可能同早期华夏文明是多种文明的融合有关。

华夏文明强调「用夏变夷」,强调「有教无类」,同孔子的思想完全吻合。很吊诡的是,从孔子所在的东周末年,一直到满清,两、三千年里,中国始终处在「夷狄」的侵扰之下,南北朝的北朝、元、清三代,都是外族入主中原,按文化上的种族观念来说,这叫着「亡国灭种」。

但事实上,做皇帝的外族人都被中国文化所同化。这种情形,无论从正面还是反面,都使得中国士大夫的「我族中心主义」观念越来越强烈,「保种保国保文明」成为一体。特别是明末、清末两代文人,尤其突出。这后来对孙中山影响很大,转而又影响中国近代的政治强人。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民族主义不仅是现代化的动力,也是强人政治的资源和情感基础。它在文化上的意义变得越来越淡薄,而政治意义越来越强烈。

二、狭隘国族主义

二〇〇八年夏北京奥运会故作夸张,乃是它要演出一幕「雪耻」大秀,国际社会是看懂了的,美国新闻周刊使用了一个字眼:humiliation(耻辱),并诠释得甚为清澈:「中国终于可以自我陶醉于它的国家认同,从受害者转为胜利者,全赖奥林匹克的点金术。一场盛大的象征性的一举成功的比赛,意味着中国历史上的耻辱一笔勾销,翻过它那受难遗产的一页,这个国家走向了春天,在世界舞台上重生,尽管中国人可能还会不对劲地继续寻找他们的自信。」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不遗余力地「申奥」,并以「举国体制」办体育,死磕国际竞技场上的「冠军」,乃是下意识里被「东亚病夫」这个耻辱所驱使的,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无疑,这是1840年以来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造成了前述「文化种族主义」的变异。戊戌和辛亥两代政治家,把中国受西方欺负的原因,归咎于满族皇帝的腐朽,孙中山认为只要打倒满清,中国就可以强盛。这里就暗含着没有解决的两个问题:

一是中国摆脱外患,组成以汉族为主的现代国家以后,轻易就回到传统的「夷夏之辨」的观念上去,仍然不会尊重弱小的少数民族的特性。梁启超说过一段话:「中国人向来不自知其国之为国也。我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源自「文化种族主义」的、又受外辱刺激产生「国族主义」,一定是非常狭隘的。

二是从帝制到共和的转型,没有民主传统作基础,难以避免一个极权的强人统治时期。强人以国家统一为最高政治原则,天然排斥一切多元、平等、宽容的价值取向,更遑论民族自治,所以孙中山提出的「五族(汉满蒙回藏)共和」设计,同他的共和制一样,都是幼稚的「乌托邦」”。

三、大一统霸权

上面提到的这两点,在四九后中共取得政权,都变成惨烈的现实。区别只在于,这一切都被换了一种包装,变成以共产主义的名义,改造一切民族,消灭一切传统文化。

在意识形态上,中共不会再搞「夷夏之辨」,却用马克思的五种社会形态,来界定边陲少数民族的社会形态,把其他民族划成封建农奴制、奴隶制甚至原始公社制残余,统统以强制形式进行「民主改造」、消灭「阶级差别」,这是中共民族政策的核心。所以他们的所谓「民族大团结」,就变成用一种同中国文明毫不相干的、事实上也不存在的政治模式,要把中国版图内的56个民族,弄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是中国四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极端的「大一统」形式,不要说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化、宗教、风俗会被摧毁,连汉民族的各种地方性的文化、风俗、特色,也统统难以存留。今天的中国,不仅不是儒家那种「用夏变夷」,连华夏文明的「文化种族主义」也尸骨无存。

中共基本摈弃了中国古代中央政府允许外藩相对自治的传统做法,又没有起码的现代区域自治的观念,根本不承认少数民族在制度、宗教、文化上的特性和选择自由,使得大一统下的民族冲突无法化解,愈演愈烈,也逼出少数民族强烈的、逐渐走向分离的民族主义,这又反过来刺激了汉族人根深蒂固的大一统情结,并引起民族利益的无解的巨大冲突:今天汉族占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却只占版图的一半;其他民族,特别是蒙、藏、维吾尔几个大族,虽然人口只占百分之六,却要占去版图的另一半,又都处在经济和国防的战略位置。在今天这个日益重视资源的世界上,中国民族问题就变得非常棘手。

梁启超早就说过,中国人只有「天下」观,没有「国家」观念。中国近现代的「民族国家」(national state)建构的过程,恰与强人靠列宁式政党整合社会同步,「国家认同」无法剥离狭隘民族主义和大一统观念,所以即使为了解决中心与边陲的纷争,中国也只能期待一个民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