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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碾过的中国

 

作者:苏晓康

2021年5月6日

 

【按:八九年我流亡到巴黎,年底创办一份双月刊《民主中国》,每期都有『本刊时局综述』,有时轮到我写,这是九〇年初的一篇,其中议论的制度变色、商业大潮、权利继承三项,三十年下来,国企被权贵吞没,该党选了一个既蠢又蛮的习近平,是我看走眼的两条,不过,一个被坦克碾过的民族,能指望个啥?毋宁也是该着的。原标题:趋天下万姓以逐利——关于一个被掏空了的中国。 】

1991年仿佛在一阵惊异后的茫然之中,悄悄落下帷幕。二十世纪影响世界最剧烈的一个帝国,好象在某一个早晨突然消逝了。连美国都有一种忽然失去对手的空落落的感觉。白宫发言人费兹渥特说:“在苏联境内,事情的发展实在太过迅速”;驻莫斯科大使史特劳斯回国述职时,在电视访问中表示担心苏联出现法西斯分子夺权的局面;参谋长联席会议副主席杰瑞迈海军上将,则急切地希望知道,那两万七千多件核子武器到哪里去了?贝克也匆匆跑到中亚去寻找承诺。

冷战结束带来的仿佛不是轻松,而是更加无法把握的危险感。美国人好象连过圣诞节的兴致都减弱了许多,商人们期待着一年终最为狂热的圣诞节采购狂潮没有出现,顾客们都捂紧了自己的荷包,弄得布什总统亲自赴商场购物,也刺激不起这种疲软的势头。自然,失去对手,大家都没武器可卖了,俄国人没有面包的时候,美国人也只好少去超级商场。

可是,在那个原先大家最担心要出事的中国大陆,欲在一片万马齐喑的沉闷当中,渐渐捱过被无数人诅咒预言的那种崩溃,居然看上去好个稳定,大把大把地赚进外汇。《纽约时报》说:“这是九十年代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有着一个顽固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以百分之六的经济增长速度发展,通货膨胀率低,外国投资上升,出口额和外汇储备额破了记录。对比起来,一个民主的印度,也就是亚洲另一各第三世界巨人,却以百分之四的增长率,贸易赤字和两位数的通货膨胀挣扎前进。”

于是,中国又一次在这个世界的常识之外,成了一个很难捉摸的国家。

中国:该来临的厄运都没出现

外国人觉得他们好象再也看不到中国人的愤怒和沮丧。《纽约时报》驻北京记者克里斯托弗,跑到贵阳访问了一家普通工人,主妇江莲湘(译音),一个笑眯眯的女人,向他展示了沙发、电视和冰箱之后说:想要的大部分都有了,就差一部录像机,还怕买了影响孩子作功课。而这家人的月工资只折合18美元。克里斯托弗写道:“在1080英里以外的北京发生军队镇压民主运动以后,这样一种经济上的满足情绪,是没有预料到的。很多中国人和外国人一样,都相信当坦克压碎了天安门广场上学生的帐篷时,经济会崩溃,这种崩溃会通过外贸下降、经济改革倒退和一个越来越不满和不合作的工人队伍而爆发。但这一切都有没发生。”

的确,中国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气功又风靡了,比“六四”前更狂飙,据说有一派叫”元极功”,拥有上千万的信徒,以成为全国第一大派,在某地购置上百亩地,大兴土木。卡拉OK也迅速席卷城乡。广州掀起自费观光热,已有十九万人逛了东南亚。深圳则一面是色情业屡扑屡起,一面是股市开张,五十万人抢购。上海城郊赌风织烈,千元一注,万元一夜,官民同好。 北京出现“跪式服务”,文化夜市笙歌曼舞。民间的收藏热也悄然兴起,从烟盒、邮票、筷子、钥匙、古钱币到毛泽东像章,种种小玩意儿成了成千上万中国人搜求、玩赏的宝贝。连大学校园里,也时兴揽活牵线的”校园经纪人”……。

一切都回复原状,颇象鲁迅当年写的,“革命党”闹过以后,大家又都把辫子放了下来。这副重又归于模糊不见它心思的面孔,中国人自己最熟悉了。记得林语堂早在六十年前就描绘过一张老妇人的脸:“厕身于叛乱战祸之间,围绕着贫苦的儿孙,愉快而老态龙钟的中国,闲逸地吮啜着清茶,狡黠地微笑着……”。

谁能看得穿这张脸呢?

当然,各种各样的局部的骚动、混乱乃至反抗,从也未消停过。据北京大学校方最近的一次调查,去年在石家庄军校军训期间,两名学生自杀,二十多人神经失常;有一小群学生烧了军装,另有人在校园里张贴告示呼吁结束军训。中共也发现在北京和其他城市,都出现了大批地下劳工团体。北京的几次罢工都是这些地下工会组织的。不久前国安部突袭扫荡了北京十四个地下工会,发现其中有两个工会是模仿波兰团结工会组织方式的,各有约一百名成员。他们以开讨论会的形式在会员家中碰头。他们不公开提出推翻共产党,只宣称组织以工人为主的政党。据熟悉其内情的人透露,国安部虽派人渗透到他们当中,却不能确定谁是头头,因为他们十分谨慎隐秘,而秘密公安人员也必须花功夫暗暗搜集证据,以证明他们在从事“反革命活动”。这些证据常常是从一些地下出版物中得到的。

另外,据《纽约时报》记者的观察,国安部在今天所扮演的角色,也更加神秘。他们认为到处都是敌人,其工作重心仍在搜查大陆境内的外国间谍、异议分子,“公安人员数以万计,遍布大陆各大城市,随时监视政治滋事者、神职人员、申请出国者和外国人”。自1982年以来,中国的公安人员数量急剧膨胀,差不多增加了两倍,许多地方都设立了“编外公安”,且配备武器。据公安部长陶驷驹在六月份的一个“反和平演变”的内部讲话称,过去两年里,在十二个省市取缔了六十多个地下“反动组织”;1990年,全国发生夺枪、持枪杀人及走私枪械弹药等案件一千多起,爆炸事件也比前年增加了百分之二十点七。这些表面上看不到的暗潮,连同铁路上的公开打劫、政府行政力量达不到的那些边远、交界地区的猖獗犯罪,如江西鄱阳湖区已成为重大刑事通缉犯的避匿所,等等,又都显示中国正暗暗跌入更危机的深渊。

中国“大猫腻儿”

上述乱象,自然是外国人很难看到的,即使驻北京的记者也难窥其一鳞半爪。所以说,邓小平何以能支撑到现在,这件“九十年代不可思议的事情”,变成了全世界百思不得其解的“中国大猫腻儿”。其中奥妙,中文话语中有各种剖析,总其要者,无非是一句话:用资本主义挽救社会主义。这种唯有中国人才能心领神会、身体力行的“智慧”,在眼下共产主义被全世界唾弃的大潮流下,自然是一个超出常识之外的异数。

不久前,中共“八大”落幕,一场持续两年的“姓资姓社”之争,暂告休兵。虽然这看上去好似一场迂腐的意识形态大战,仿佛比世界潮流落后了一个世纪,但这却是决定中共在“六四”之后能否撑得住的关键所在。天安门屠杀后,经济改革的存废问题立即成为政治斗争的焦点。

保守势力的确趁势反攻,意欲一举扫荡十年改革形成的格局,收复中央集权和计划经济的失地,其锋芒最盛之际,陈云使出一招极厉害的杀手锏,即将屠杀的罪责和十年改革导致“六四”风波,一箭双雕射向邓小平。当时的情势,国内虽一派肃杀,但对天安门公然杀人,朝野都憋了一股怨气,不断有追究罪责的呼声发出。老邓那时只能避其锋芒,闷不吭声,听凭李鹏肆意揽权,坐收城池;对胡乔木、邓力群在意识型态领域里的大肆蹂躏,也装作看不见,让一个李瑞环出来顶一下,立刻剑拔弩张。老邓只得缩回。

那位江核心,也是两面讨好,整日价说些打哈哈的话。倒是一班封疆大吏们,有恃于经济实力,敢同李鹏分庭抗礼,闹出一场“南北战争”。中央对地方势力的默认,格局由此形成。但中共这个政权,此时还没能在“六四”打击下站住阵脚。许多人都以为,后来苏联发生的变化,会加速中共的解体和国内危机的爆发,其实不然。恰恰是莫斯科那场极富戏剧性的流产政权,以及接踵而来的苏共彻底垮台,把中南海里那帮老人们先震懵了,接着就震开了“窍”。它一下子把中共的许多问题单纯化了,单纯到只剩下一个目标:保全江山。

事实上,1989年五、六月间,老人帮与邓小平在学潮的冲击面前,也曾一度把事情单纯化到“保全江山”上而能够联手,集体决定镇压。只是镇压以后,老人帮又跟老邓算改革的帐,又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又想取代苏联当国际社会主义的新首领,等等,把问题又弄得复杂起来。邓小平的长处和短处,就在于他正是一个善于单纯地处理问题的老手,而不管后果会怎样。他是一个非常彻底的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者。可是,就化解眼前就要翻船的危机而言,老邓确有办法。如此,大伙儿这才洗耳恭听老邓的一番老辣之言∶这个党只要能够实实在在把生活水平搞上去,普通的中国人就会支持共产党的领导,而不去计较“六四”那场风波。

邓小平成了和平演变的“总设计师”

于是,八中全会前,杨尚昆、王震等纷纷出来呼吁不要干扰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江核心也终于有了点胆子,敢于亲自删去人民日报社论中“姓资姓社”的提法,并批评中宣部把“反和平演变”搞的草木皆兵;连陈云的心腹宋平,也到颇有些不把北京放在眼里的“上海帮”里去挑选干部了。大家都觉得还是老邓说的在行、干的在行。老邓的办法也很单纯,就是他的老把式,用资本主义来挽救这个江山(而不是社会主义),虽然他还必须使一个障眼法,说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社会主义优越性。他自“文革”后第二次上台,就不在乎这个江山姓资还是姓社了,只要姓共就好。

苏联刚垮那阵,老邓就语出惊人:中国才不去扛那面共产主义大旗,谁愿扛叫谁扛去,我们只管办好自己的事。这就是老邓最“精彩”之处,也是中国最大的“猫腻儿”。用老百姓的一句“黑色幽默”来说,就是“只有中国才能救社会主义”。而今,上上下下都跟着老邓的口气,高喊把经济搞上去就能防止和平演变,殊不知这恰恰是货真价实的和平演变。

把当今中国政治危机的根源,仅仅归结为人民对物质生活的不满足和经济的困境,这曾经是中国改革派的一贯思路。当年胡启立主管意识形态时,就曾抱怨:怎么现在的人都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饭碗骂娘”?事实上,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过程都显示,政治动荡常常不是发生在政府无力摆脱经济困境的时候,而是发生在经济成长、人民生活水准提高的情况之下。就生活水平而言,“六四”以前,很少有人不承认自己比从前过得宽裕。赵紫阳政府对消费品发展的重视,已经使大城市居民对“新三大件”(彩电、冰箱、洗衣机)的需求基本饱和,许多此类厂家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被迫转产,而把家用电器让渡给一大批乡镇企业去生产,向农村倾销高能耗、低质量的“三大件”。

可是,这并不能防止中国的民主运动还是从大都市首先爆发,并且比经济状况糟得多的苏联和东欧更早爆发。那时,许多外国人也很奇怪,他们觉得中国人生活得不错,干吗还要跟政府过不去?如今他们仍然会奇怪∶怎么,“中国在追随一个强硬的意识形态路线时,并没有为它付出很大的经济代价?”

当年,慈禧杀了维新党人,又闹出一场“拳乱”,自己竟被八国联军逼出北京。签了奇耻大辱的辛丑条约后,她也想搞变法了,问荣禄如何。荣碌老老实实告诉她:变法能救中国,但救不了大清。然而,慈禧还是让张之洞搞了变法。没几年大清真的完了。所以,灭大清的不是康梁,也不是孙中山。一半是军阀,一半是慈禧自己。

只干不说:执政与制度分离

“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这是中国老百姓的大实话。

邓小平以为给他们一个“小康水平”的好日子过,他们就服贴了。表面上大伙儿都低眉顺眼,大气不出,可心里想什么,谁都心照不宣。借用北京小痞子的一句话来说,大概是: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如今中国人这活法,实在是无论姓资姓社都供不起了。

如果这个制度姓社,则它的税收的百分之四十已来自个体和集体经济,凡是在公有的领域里,“挖社会主义墙脚”、损公肥私已成了常态;如果这个制度姓资,则它又没有财产保障,个人赚了钱照样拿去挥霍。最简捷的“短期行为”要算“吃”,这也是中国的一大文化特色,正所谓“一顿饭工夫”,社会财富都化为乌有,吃得精致、挑剔、讲究”,吃完了就调侃,“侃”得充满幽默和技巧,“口腔文化”日益发达,难怪王蒙会把一顿早饭的吃法写得那样复杂,并引起那么大风波。

中国大陆以公款吃喝的“社会集团消费”,一年是100个亿。等于一年吃掉一个大庆油田,吃掉九分之一的内债。政府曾想以征收宴席税的法子来控制公款吃喝,但饭店酒家当然不愿自堵财路,幸好那些“社会集团”立时想出妙策,把大桌盛筵“分而治之”,变成小桌,按人头算未及上税的限制线,如此,吃得更斯文而且更精致。自然费用反更高。后来,政府改用行政命令规定,凡因公用餐每桌只能有“四菜一汤”。这就引出一个拍案惊奇式的故事。

河北邯郸市有一家陶瓷厂,生产的清花瓷餐具颇有名,娇小玲珑晶莹润泽,销路一向不错。但不知怎的忽然订单大幅下跌。厂方茫然,便派出供销人员到全国作市场调查,这才得知,原来只怪自己信息闭塞,不识时务,便急起直追,向别的厂家看齐,推出一系列巨型化的餐具,最大的菜盘可以盛得下三只肥鸡和成打乳鸽。原来薄如纸、声如盘、润如玉的清花瓷器,也就变得厚拙笨重,但销路奇佳,各大宾馆、酒家、招待所争相订购,月销售量由四万件暴升至七万件。对此,厂家自嘲为“邯郸学步”。说穿了,这就是“社会集团”和饮食业联手对抗“四菜一汤”的手段。

如果人们得知北京一个中央直属研究所的小小卫生室,就购进1200盒北京蜂王浆,作为公费医疗的“急诊药品”,这还不值得惊奇的话,那么,嫖妓宿娼还可以用公费报销,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奇谭。然它却是真实的案例。广州某工厂营业部主任黄崇德与三名手下召妓,以公款“实报实销”,长达半年。东窗事发,他只好自叹不走运。不花一个子儿能“夜夜风流”者,何止黄某。从沿海到内地,很多地方的淫业都是收钱后开出旅馆住宿单据的,按制度办事拿回去何愁不给报销。

这些事例虽小,却可以说明,眼前中国搞的究竟是姓资还是姓社的制度。如果按照中共强硬派的宣传,西方国家正在利用各种机会宣传西方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以“和平演变”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那么,造成这种演变的物质方式——经济的发展、消费水平的提高等,这些中国稳定的根本因素,正是邓小平精心设计的。维持这个政权暂时不垮的秘诀,正好是彻底葬送这个政权的秘诀。中共的老人,如陈云等,在这一点上并不糊涂。他们一直指桑骂槐地高喊“警惕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指谓何者,是再清楚不过的。而西方人所不能看透的中共何以能创造的那个“奇迹”——在“六四”以后维持这个政权没有垮掉,实际上恰好是另一个“奇迹”∶这个政权以牺牲它的社会主义原则换来存活。

这是苏联消亡给中国共产党人的唯一启示:把执政同制度分离开来。

让出半壁江山给姓资的

这种分离,照邓小平的谋略,是“只干不说”。当然,一切关系到维护这种执政的行为,如镇压异己力量、不准反对党存在、稳定军队等等,都是只干不说。所谓“防止和平演变”,也已不是防止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制度蜕变(毛泽东曾为此几乎把这个党摧毁重建),而是单纯到防止政权被非共产党、甚至非当今执政者利益集团的任何人拿走。这是中国共产党有史以来最根本的一次变质,也是它失去统治合法性最明显的反映。

然而,这种分离又是以共产党出让「全能主义」统治方式为前提的。首先让出来的,自然是这个党过去以全民所有制形式独占全社会财富和市场的那种垄断。从旧体制里分离出来的个体和集体经济,以其提供的百分之四十的税收,成为这个政权的重要供养者,并且创造着繁荣和稳定。

《纽约时报》记者曾采访贵阳一个姓张的医生,在上海和西南之间贩运毛衣、茅台酒和筷子,1990年利润一百万,上缴税收10万,还雇用了520人,他很幽默地宣称“我在为国家作贡献”。人们都记得,“六四”以前陈云曾有一句名言:按马克思算出的资本剥削率,雇用八个人以上就是资本主义。那时连农村雇工都受限制,现在则是城市里也管不住了。中国事实上正在悄悄进行一场所有权的重新分配,只不过是一场没有法律保障的分配,它将如同共产党在1949年前后以暴力重新分配一样,留下无穷后患。有趣的是,正是陈云的儿子陈元,好象看出其中奥妙,最近提出一项“新政”,共产党反正不能独占社会全部财产,不如“合法地”把其中一部份干脆变成“党产”。这点后文还要提到。

倒是那一大批不被任何人所占有、真正只属于共产党的国营企业,如今成了这个社会的包袱和不稳定因素。它使这个政府负债累累,每年财政补贴高达一千多亿,占支出的百分之三十五,赤字一百四十亿(如包括内外债和银行透支,最少六百亿),中共只有借内外债和多印钞票来补这个窟窿。

千家驹说∶“工厂亏损,以由国家包下来,国营企业不怕破产。工厂里的原材料、成品,工人可以随意拿回家去,这叫以厂为家,把工厂拿光了,也不关工人的事,反正老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此八中全会,三峡案子定不了,人事安排摆不平,最后只好去打国营企业这个“死老虎”,殊不知这是只能喂、不能打的一只怪物,邓小平最怕碰它,经过“六四”,才知道一打它,它就上街,跟你要“民主”。邓小平吃过这个亏,知道只能分一杯羹喂它,每年忍痛拿几百亿补贴买个太平。

可是那些太子党们血气方刚,不认这壶酒钱,冲老邓叫嚷:不要再搞“骄民政策”,不要再“向公众许诺不现实的高标准”,还搬出亨廷顿的一段话,说“统治者为满足群众情绪而发动改革,常常会成为革命的先导,因为群众这时想到的不是统治者的善意,而是统治者的软弱可欺”——这里比较幼稚的地方在于,共产党的太子们偏偏比他们的老子更不懂得治下的子民,这种社会主义养出来的“群众”,的确是不供养就会“革命”的,这是制度造就的——吃大锅饭和闹革命,这两个脾气都是共产党惯出来的,如今你要他改,他就先要改你的江山。这跟善意还是软弱毫不相干。你要想改他,你就得有勇气把江山也赔上,象戈尔巴乔夫一样。可惜中共老人和他们的太子党,早已不是这样的大角色,如今为江山不惜舍得一切,宁愿让它烂掉,也不撒手。然而,邓小平到底知道,若要这般,先得让出半壁江山,这就是让先富起来的那百分之四十的个体和集体,搞一点“利益均沾”。

“太子党”犯大忌

可是,对他们来说,最困难的一个问题,即继承者的问题,至今看不到解决的可能。

八中全会前,曾吵吵了一阵人事安排问题,末了未见任何结果,据说推到十四大去解决。盛传所谓以上海帮为核心的改革派、太子党等被海外盲目寄托了莫大希望的新兴政治势力可能提前进入决策核心,似乎也是故意宣染出来的假象。尤其是一份被称为太子党“政治宣言”的文献的出笼,更增加了这种假象的神秘色彩。这份据说由陈云之子陈元主持起草的“苏联政变后中国的现实应对与战略选择”,以其摈除中共一贯的意识型态语言、采用某些海外的时髦概念、术语,如“新保守主义”、理性主义、合法性、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等等,颇有些“公子趋新”味道。文内关于“由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第一个合法性来源(马列主义和毛主义)丧失后“对第二个合法性来源(中国特色)进行创造性的再解释”、“共产党不仅要抓枪杆子,而且要抓财产经济”等等赤裸裸的“太子政见”,确乎是为邓小平悄悄进行的执政与制度的分离提供了某种远未成熟的理论和策略,也真是难为了这帮公子哥儿。可是,他们却犯了一个大忌,那就是邓小平钦定的四字方针∶只干不说。太子党们毕竟嫩了点,有些耍小聪明,不懂那“说不得”的道理。他们从小是在共产党的阴谋政治里面泡大的,却好象并不懂得其中玄机,那里面唯一的法则就是没有规则,说的和做的永远不是一回事。他们自以为抓来几个西方政治学的名词,就可以给他们那些压根儿不在乎什么统治合法性的老子们“启蒙”一下,好象是第三代要教第一代共产党人去重建“合法性”,未免太迂腐了点。这有些象四十多年前蒋经国那出“太子上海打老虎”的故事新编,也有点象二十多年前林立果搞小舰队、写《571工程记要》为他父亲出力,结果都不能成事。

今天好象有不少中国人很看好这群太子党,总以为他们比他们的老子要开明,而他们又很容易取得政权。其实,这两点都将成为神话。若说“开明”,则那份“太子政见”已然露出的法西斯味道,就够明显的了,何况这群太子们自己最清楚他们执政的所谓“合法性来源”只有一个,就是非合法地从他们老子那里接班,这使得他们不会有一点点“作为统治者的自信心”,而只能凭借更野蛮的专政。与此有关的第二点就是,子传父业这种权力转移模式甚至在共产党理论体系里都找不到“合法性根据”,还不要说有了这样一个不合法的“党内合法性”,必定失去社会上的合法性,毛泽东搞“文化革命”留下的一份全民性的政治遗产,就是不能接受任何传统(一般都读为“封建”)政治的做法。如今沸沸扬扬的“中共老人要交班给儿子、女婿”的说法,大约是太子党们为自己造出来的舆论。以邓小平的老谋深算,尚不至于糊涂到要让他的儿孙为他殉葬。从台湾蒋家的例子来看,蒋经国死前公开宣布蒋家成员从此不得参加总统选举,等于以此换来他身后所有国民党太子们参政的合法性,此一先例,倒是可供那些有政治抱负的中共太子们参考。

权力继承的危机,已经敲响争夺中共后老人时代权力真空的政争。这是一个超经济的乱源,它既没有规则,也没有底线,任何政治势力要想在当今中国取得合法性,都非常困难。满清王朝崩溃后权力合法性真空的现象,又将循环出现了。

邓小平已经丧失了他的机会,而当今中国没有人比他更有机会。他在今天越创造“稳定的奇迹”,就越为日后埋下乱源。他的功利主义、实用第一、不择手段、只干不说,以满足中国人的物欲来换取执政,趋天下万姓以逐利,教四方百民图苟活而不知为人,正在耗尽一切属于中国人的精神资源。中国人在毛泽东时代曾是最疯狂的政治动物,而今,他们又比任何时候都更沦为经济动物。这将是对中国更深层的一次毁灭。邓小平的任何继承者,都将不能收拾这个被掏空了的中国。

 

转载自苏晓康脸书

海外各界人士悼念余英时逝世

余英时8月1日在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逝世,享年91岁,无党派,是中华民国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荣誉讲座教授,和美国哲学会院士。

余英时逝世后,有学者和媒体将他誉为“学贯东西”的“史学泰斗”,并引用他生前的思想和话语,致以纪念和追思。

中央研究院称:余英时院士为全球极具影响力的史学大师。他深入研究中国思想、政治与文化史,贯通古今,在当今学界十分罕见。学术研究之外,他亦为具社会关怀、维护自由民主价值之公众知识分子。

据纽约时报称:在寓居海外的华裔汉学家中,余英时是独一无二的。他曾经师从国学大师钱穆,后在哈佛接受了系统的西方学术训练,他的知识体系堪称中西兼备,利用自己对古典文献的掌握追溯中国数千年来的演变,坚守中国传统与自由价值。

中国大陆官方媒体低调处理的同时,民间很多学者,知识分子纷纷发文悼念。

余英时被认为是知识分子的典范。在两岸三地和美国之间处于意识形态高度分裂的今天,能够都获得如此之高的待遇,应该说是很罕见的。

生平简介

据维基百科介绍,余英时1930年1月22日生于天津,安徽潜山人,主攻中国思想史研究,是一位“追求纯粹的学人”,以史学家的敏锐透射现实。他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美国,是克鲁格(Kluge)人文与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和首届唐奖汉学奖得主。

余英时著作良多、桃李满天下,着有中、英著作59本,论文400余篇,是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华裔知识分子之一。他以现代学术方法诠释中国传统思想,包括古代中国反智论、得君行道、内向超越与外在超越、轴心突破、天人合一等理论,影响半世纪的全球汉学研究。

坚持反共丶声援民主运动

先生在获得美国国会图书馆克鲁格人文学术终生成就奖之后的一次与流亡学人座谈会中提到:“关于共产党的问题,根本没有什么别的问题,是个价值的问题”。“我没办法接受他那一套价值、想法。我想在价值问题上,我们决不能向中共「党天下」的系统妥协,这可以说是「反共」,但「反」的是摧毁人的价值的一套体制,也不是反所有共产党人,因为其中也有不少觉醒了的个人,更谈不上「反华」”。

余英时是一名维护自由民主价值的公众知识分子。中国「六四」天安门事件后,他曾筹款于《纽约时报》刊登全版广告支持中国大陆的民主运动,并与林培瑞在普林斯顿大学组建中国学社接收流亡的中国知识分子,自称“养士”。先后有:刘宾雁、苏绍智、苏晓康、陈奎德、孔捷生、阮铭、郑义、柴林、远志明、张伯笠等人进入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

「新儒家」的称号

余英时并不接受「新儒家」的称号。他说:“我虽然接受了许多儒家的价值,却不能称作儒家。我有自由主义、西方这一面。就没办法完全是以儒家为坐标”。

先生尚儒,是毋庸置疑的。他说:“儒家从前是治国平天下的,但是今天已不可能。你不可能拿一家学说来治天下。因为还有其他的「学说」或宗教。如果独尊儒家,那回教徒怎么办呢?基督教徒怎么办呢?但是儒家在私人生活里,它是有很大的重要性,它支配我们的私人生活。所以我认为,儒家是在个人生活这一层面,中国还是应该保存的”。

 

胡平:流亡知识分子最好的朋友

《北京之春》荣誉主编 胡平

胡平追思余英时说到:

术业有专攻,余先生在专业上的成就,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完全把握的。然而,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也就是中国古人说的「士」,余先生却是我们可以、也应该效仿的典范。

余先生的了不起还不仅在学术上,而且也在为人上。余先生堪称人文精神的典范。中国老话讲「道德文章」,其实道德和文章并非一体,道德是道德,文章是文章。天下有的是道德好而文章不好,也有的是道德不好而文章好。不过余先生却完全当得起道德文章这四个字。

余英时学问上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让我们感触最深的,仍然是这么多年对中国大陆的思想自由、政治的民主改革这方面的关切,和始终如一的支持。

1989年六四事件后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成立接纳流亡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和学生的“普林斯顿中国学社”,余英时功不可没。“他可以说是大陆这些流亡人士最好的、最忠实的朋友,始终如一,六四之后初期的阶段,大家对这些人都很热心,后来就慢慢不把这些流亡人士放在眼里,但余英时是始终如一。”

余先生不仅在学术上有很高的成就、很真切深厚的人文关怀,能够了解飘零海外者的心境,他是中国流亡知识分子最好的朋友,很多人得到他的帮助、推介、写序,异议人士都很尊敬他。在八九民运之初,余先生在海外领衔很多人蔘与发表公开信、联名信呼吁中共进行政治改革。在六四之后谴责中共,立场非常鲜明,很多人在那之后都变了、对共产党暴政软化了,但余先生一直坚持不变。

 

王丹:温和的人格和气质

对话中国所长 王丹

余英时先生的追思上,王丹说:

有人问我对余先生有什么印象,我心中跳出的第一个词就是:温和。是的,余先生是个令人感到温和的人。他的温和表现在很多方面。

余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但他的谦逊也是众所周知的,在他的身上,你看不到任何当代学界泰斗的气派和架势;当然,也许没有气派和架势,才称得上学界泰斗。

余先生不知道给多少人写过序,而且都是很认真地写。其实有些人他并不是很熟,但是人家找到他,他就会答应。他的有求必应,我想,余先生是希望能够鼓励到更多的人,是希望以有求必应的方式让更多的人在追求的道路上走得更顺利。

民国以来,有两种知识分子;一种是鲁迅型的,看问题深刻是不用说的,但戾气太重,多少有些刻薄;一种是胡适型的,同样有深刻的见解,但有一种温和的人格和气质,不会动辄恶言相向。余先生继承了胡适的风格,那也是我对民国时代知识分子最向往的风格,这种风格如今已经很罕见了。而今看华人世界的知识分子,学问并没有精进到哪里去,至少与余先生没办法比,但温润的气质很少见到了,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脾气,百转千折的心思。

 

苏晓康:中国士大夫因余英时而显身当代

《河殇》作者苏晓康

苏晓康在余英时先生追思会上说:

为什么余英时这么受大众欢迎喜爱,「粉丝遍天下」?原因很多,但是第一条,我认为,就是余先生毫不隐瞒他的反共态度,而且大声疾呼,只要有媒体采访他,他就高声批评北京政权,毫不客气。六四屠杀后,天怒人怨,可是西方绥靖中共,令其崛起,中国再次陷入万马齐喑,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不畏惧这个恶霸,他就是替亿万人民发声,怎能不叫人喜欢他?中西文明、左右两道,皆有一个通则,知识人要服务人民,要替天行道,可是你看到了谁?余英时历史思想硕果累累,地位崇高,然而他就是凭借这个本钱,强烈反对奴役人民的坏政权,中国也早已没有文化、学术,只剩下政治这对象,而且张牙舞爪,余英时就修理它,是最大功德的善行,此乃中国士大夫的专业,我们在余英时身上看到它还活着。

苏晓康解释余英时先生不再踏上中国土地:是因为中国已经「亡天下」,当初王国维自沉昆明湖,至今中国人说他是「殉清」,而无几人知道他正是殉「亡天下」,而陈寅恪为他做挽词称「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已成隔世之音。对「亡天下」里面的人解释「亡天下」,大概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了,余英时有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今天他走了,我们更加孤苦伶仃。

 

廖天琪:不向极权妥协,不为乡愁所动

摄于1995吉隆坡国际会议后。左起:马汉茂、廖天琪、陈淑平(余太太)、余英时。

国际笔会和平委员会副主席、《欧洲之声》社长廖天琪女士撰长文《往事忆旧 依稀如烟》悼念余英时。摘要如下:

还记得1993年余先生偕夫人到访德国,我先生马汉茂(Helmut Martin)时任波鸿鲁尔大学东亚系主任,邀请他来系里演讲。朦胧的记忆中,他讲的题目是有关晚明的商贾和士大夫的社会地位。当时我很惊讶,如此重量级的历史学者竟然对于「经世致用」这样的课题,能从现代经济学和社会学的角度来阐释,原先我们担心他若搬出「宋明理学」的大学问,我们的学生程度不够会听不懂,然而余先生深入浅出,语言简洁逻辑性强,比喻生动有趣,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我虽无法追忆他讲述的具体内容,但是当时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

汉茂和余先生谈得十分投契,当时「六四」过去才4年,所以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大陆的政权、那里的学术研究、学者受到的迫害(犹记谈到钱钟书、陈寅恪、王蒙等人)。提到天安门屠杀,据闻余先生在美国学界发起声援,并在《纽约时报》刊登全版广告,支持北京的民主运动。刚巧马汉茂在大屠杀当晚深夜听闻消息之后,心意难平,连夜和次日跟近百个德国学界,特别是汉学界的同仁电话联系,发起一个德国学术界联署签名安抚受害者声明,谴责李鹏政府的暴行,要求问责追凶。声明发表在《法兰克福汇报》的一整个版面,可见他和余先生英雄所见略同,行事作风不谋而合。余先生态度非常明确,他说,这种摧残文化、迫害知识分子、屠杀人民的政权,是不会长久的,「我反正是不会去那里的。」

余先生说到做到,他1978年从美国到中国进行过学术访问之后,就再也没有重新踏上大陆这片土地。由于他在国际社会的声誉和学界的影响力,中共早就用统战手段向这位「反共学人」伸出橄榄枝,并且百般诱惑。海外华人中太多的文人、科学家甚至异议份子、民运人士,公开或秘密地被极权政府招揽或收编,许多人即便不被收编变成「特务」,却也手持外国护照进出国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衣锦还乡」,可以骄其邻人。还有些人更是矫情地称自己有「乡愁」,为了名利,放下身段投入极权「祖国」怀抱,的确丢人。而为了「乡愁」还乡探亲,或是落叶归根返国定居,这类人自喻是文人雅士的选择。

 

王军涛:先生的学问、政治与做人

中国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六四亲历者王军涛

王军涛追思余英时先生,说到:

我与余先生见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刚从中国释放后到了美国,参加讨论会的第二天见到余先生。第二次是魏京生先生出来后,在普林斯顿召开的一次讨论会上。

余先生跟传统的学人不一样的一点,就在于他还是将学问当做积极入世的一个思想和精神的源泉。正如冯胜平先生介绍的,余先生“文如其人” 应该说,余先生是由中国古典知识分子传承下来的,先生代表这中国古典文化中的理想、人格与西方文明、现代政治在进行对话。这种对话既有一些价值,也有一些误区。余先生的学问。 “春秋笔法”、“惩恶扬善”之类的中国古代文化,为知识分子做人提供做人的理论和知识的源泉。他的最理想境界就是要求这些文化人,或者余先生所说的‘士’能够“殉道”。如《正气歌》所说的那样,在盛世能够与贪官、污吏、奸商做斗争;在乱世能够维护“道”的尊严和价值。“士”是余先生的治学核心。

做人的底线。如果你做儒家,你不能一生践行从小事,私生活到做人一直到国家坚守儒家的理想。但是也要坚守底线,坚守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等道德底线。从这个角度,我们来看余先生的史学观其实不是儒家,余先生自己至少在两个场合说到自己不能算是儒家。先生解释到他有自由的想法,这与古典儒家还不接轨;先生在写‘士’的时候,知道‘士’在治国时是“儒”,在个人修养时,又有很多“道”的成分在里面。先生认为中国历史的发展与‘士’这个群体的文化价值的坚守、维护、发展有关系。先生的史学观以‘士’为核心。

先生的政治观,对共产党的态度问题。先生试图通过叙事,讲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故事,来打造出现代的知识分子共同体,去抵抗中共。从这一点讲,他以春秋笔法、汉贼不两立的风骨(或者西方的贵族精神)对抗中共。这样就容易理解先生对中共的不妥协,只要中共还在破坏知识和文化、还在把知识和文化做为自己的附庸、就不向中共妥协。

先生的史学观和对共产党的政治态度,是有学术思想根源的。说到底就是儒家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文如其人、做人要殉道。这些理想人格更多的往往是光荣的失败者,在厄运中共荣的失败者更能体现对价值坚守的壮丽和壮烈。

先生通过他的书,以及他所开创的学术方向,打造出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而且这个精神世界很精彩,他说我在哪,哪就是中国,其实是说“中国”那个地方就不是“中国”了。理想的中国令人向往。我毫不怀疑,未来当中国与世界融为一体并且有一个长治久安的局面的时候,余先生理念才能真正在中国落地,那时余先生也回到了中国。

 

张伯笠:公墓前拜别

张伯笠牧师

六四天安门事件后被通缉二十一名学生领袖之一的张伯笠牧师,在普林斯顿公墓拜别余英时先生,并赋诗一首。

青草萋萋,

别情依依,

老树斜阳,

伴君安息⋯⋯

 

结语

余英时先生所弘扬的中华文化、士人风骨,吾辈为之发扬光大,则先生之志,可以不朽矣。

 

《东京自由民主之声》综合报导

还记得「振兴中华」吗?—-苏晓康评述东京奥运会乒乓混双

还记得「振兴中华」吗?

—-苏晓康评述东京奥运会日本击败中国赢得乒乓混双冠军

 

【按:「打倒中国队」这种语言,不可能出现在八十年代;中国兵乒球比赛,曾是民族主义煽情的一柄利器,小球确实翻转了大球,你看今日之世界,中美已成双霸,哪里还有「小日本」?所以这次奥运会,日本击败中国赢得乒乓混双冠军,的确是「完成史诗级逆转胜壮举」,让我们看看历史就知道了。此文引自《屠龙年代》中的「电视转播与体育煽情」一节。】

中国是一个封闭的国度,电视常常使观众和控制者都被愚弄。强人的魅力会因电视的公开性而神话破灭,民众夜郎自大的爱国情结也会被剥得精光而脑羞成怒。电视里的体育转播,便是一项疯狂行为,不断煽动痛苦的爱国情结,同时立即把它宣泄掉。

用电视对民众灌输爱国主义之滥情是中国电视的一贯作法。1961年4月,使电视和乒乓球同时在中国暴得大名的一场国际比赛——第26届世界乒乓球赛,至今令中国人记忆犹新,整个所谓「祖国话语」都是在那时被植进心灵的——庄则栋的勇猛、李富荣的稳键、徐寅生十二大板扣杀星野、丘钟惠绝境一球扳成女单冠军等,这些彷佛是命运的决战,当年都让中国人如醉如狂。

北京当时约有一万架电视机,几乎每架之前都拥挤着几百人。1981年第36届世乒赛,中国囊括了全世界七项冠军,一时彷佛「拔剑四顾心茫然」,老百姓开始对乒乓「小球」没兴趣了,中国的乒乓球也由此从顶峰跌落。

同一时期,中国人正为他们的「大球」苦恼。足球不争气,连亚洲都冲不出去,让球迷们痛苦万分,电视台每转播一次都要闹事。突然,1981年中国女排在日本举行的第三届世界杯,夺得第一个中国大球冠军,此后又「二连冠」、「三连冠」,成了民族英雄。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争夺「四连冠」,最后一局即将决出胜负时,实况转播突然转为「新闻联播」,观众勃然大怒,怨声四起。后来中共「十三大」开幕新闻专题,同中国足球冲出亚洲的关键一战转播时间冲突,中央批准把时段让给球迷。

1981年乃中国人的体育年。3月20日,中央台通过国际通讯卫星实况转播世界杯排球赛亚洲预选赛,中国男排反败为胜,击败南韩获小组冠军,电视转播之后,北大、复旦、科大学生立即在校园游行,高呼「振兴中华」——这个八○年代最煽情的口号,便是一场体育赛事的电视转播所引发的民间产物。那天还有人跑到复兴门广播大楼门前高呼「中央电视台万岁」。

事实上,正是前述1981年大学生喊出「振兴中华」的口号,被中共意识形态的「头号秀才」胡乔木 嗅出了别一番意味,让中共的「政治操作」有了新的灵感。那次北大学生欢呼中国男排赢球而烧报纸、烧扫帚、敲饭碗、敲脸盆,在校园里游行,首次打出「振兴中华」口号,折腾到凌晨二、三点钟,却没任何一家首都新闻媒体报导——记者们自然视之为恶作剧,而八一年的大学生还昧于「学潮」——谁知胡乔木严厉批评「新华社」:你们太没有政治敏感和灵活性了,对学生的爱国情绪,为什么不懂得去「引导」?这个指示立刻传达给所有新闻单位。我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渠道,也听到这个传达,当时只耸耸肩头,却想不到这个教唆伏笔于此,而埋线千里之外。

多么反讽啊,「振兴中华」的口号,竟然是学生娃娃们,送给中南海老人党的一份馈赠,提醒他们可资利用的一个民意、一份合法性资源,令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对外开放」若不搭配「民族主义」,一党独裁何能维系?后来江泽民被邓小平从上海提拔到中南海,顶替遭废黜的赵紫阳,对这份馈赠最为心领神会。

文章转载自苏晓康脸书

中国人的民族主义( 苏晓康:20210527)

作者:苏晓康

今天中国人的民族主义的高度亢奋,举世闻名;同一百多年前相比,曾受西方列强欺负而生疑心、戒心和仇视,没有丝毫减退。然而,今天中国自己面临一系列民族问题,特别是西藏、新疆问题,又生出另一个亢奋:对比汉族弱小的边陲、少数民族,却抱着浓厚的大汉族主义。如何解释这个矛盾?

一、 文化种族主义

从文化上看,以儒家为中心的中国传统,很早就确立了「夷夏之辩」的观念。文明悠久的中原一向抱着「内中夏,外夷狄」的优越感,垂四千年而不坠,可称它是一种文化上的种族主义。大致来说,这种种族主义没有扩张性、侵略性,却因为优越感,而有极强的同化意识。这可能同早期华夏文明是多种文明的融合有关。

华夏文明强调「用夏变夷」,强调「有教无类」,同孔子的思想完全吻合。很吊诡的是,从孔子所在的东周末年,一直到满清,两、三千年里,中国始终处在「夷狄」的侵扰之下,南北朝的北朝、元、清三代,都是外族入主中原,按文化上的种族观念来说,这叫着「亡国灭种」。

但事实上,做皇帝的外族人都被中国文化所同化。这种情形,无论从正面还是反面,都使得中国士大夫的「我族中心主义」观念越来越强烈,「保种保国保文明」成为一体。特别是明末、清末两代文人,尤其突出。这后来对孙中山影响很大,转而又影响中国近代的政治强人。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民族主义不仅是现代化的动力,也是强人政治的资源和情感基础。它在文化上的意义变得越来越淡薄,而政治意义越来越强烈。

二、狭隘国族主义

二〇〇八年夏北京奥运会故作夸张,乃是它要演出一幕「雪耻」大秀,国际社会是看懂了的,美国新闻周刊使用了一个字眼:humiliation(耻辱),并诠释得甚为清澈:「中国终于可以自我陶醉于它的国家认同,从受害者转为胜利者,全赖奥林匹克的点金术。一场盛大的象征性的一举成功的比赛,意味着中国历史上的耻辱一笔勾销,翻过它那受难遗产的一页,这个国家走向了春天,在世界舞台上重生,尽管中国人可能还会不对劲地继续寻找他们的自信。」从江泽民到胡锦涛,不遗余力地「申奥」,并以「举国体制」办体育,死磕国际竞技场上的「冠军」,乃是下意识里被「东亚病夫」这个耻辱所驱使的,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无疑,这是1840年以来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造成了前述「文化种族主义」的变异。戊戌和辛亥两代政治家,把中国受西方欺负的原因,归咎于满族皇帝的腐朽,孙中山认为只要打倒满清,中国就可以强盛。这里就暗含着没有解决的两个问题:

一是中国摆脱外患,组成以汉族为主的现代国家以后,轻易就回到传统的「夷夏之辨」的观念上去,仍然不会尊重弱小的少数民族的特性。梁启超说过一段话:「中国人向来不自知其国之为国也。我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源自「文化种族主义」的、又受外辱刺激产生「国族主义」,一定是非常狭隘的。

二是从帝制到共和的转型,没有民主传统作基础,难以避免一个极权的强人统治时期。强人以国家统一为最高政治原则,天然排斥一切多元、平等、宽容的价值取向,更遑论民族自治,所以孙中山提出的「五族(汉满蒙回藏)共和」设计,同他的共和制一样,都是幼稚的「乌托邦」”。

三、大一统霸权

上面提到的这两点,在四九后中共取得政权,都变成惨烈的现实。区别只在于,这一切都被换了一种包装,变成以共产主义的名义,改造一切民族,消灭一切传统文化。

在意识形态上,中共不会再搞「夷夏之辨」,却用马克思的五种社会形态,来界定边陲少数民族的社会形态,把其他民族划成封建农奴制、奴隶制甚至原始公社制残余,统统以强制形式进行「民主改造」、消灭「阶级差别」,这是中共民族政策的核心。所以他们的所谓「民族大团结」,就变成用一种同中国文明毫不相干的、事实上也不存在的政治模式,要把中国版图内的56个民族,弄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是中国四千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极端的「大一统」形式,不要说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化、宗教、风俗会被摧毁,连汉民族的各种地方性的文化、风俗、特色,也统统难以存留。今天的中国,不仅不是儒家那种「用夏变夷」,连华夏文明的「文化种族主义」也尸骨无存。

中共基本摈弃了中国古代中央政府允许外藩相对自治的传统做法,又没有起码的现代区域自治的观念,根本不承认少数民族在制度、宗教、文化上的特性和选择自由,使得大一统下的民族冲突无法化解,愈演愈烈,也逼出少数民族强烈的、逐渐走向分离的民族主义,这又反过来刺激了汉族人根深蒂固的大一统情结,并引起民族利益的无解的巨大冲突:今天汉族占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却只占版图的一半;其他民族,特别是蒙、藏、维吾尔几个大族,虽然人口只占百分之六,却要占去版图的另一半,又都处在经济和国防的战略位置。在今天这个日益重视资源的世界上,中国民族问题就变得非常棘手。

梁启超早就说过,中国人只有「天下」观,没有「国家」观念。中国近现代的「民族国家」(national state)建构的过程,恰与强人靠列宁式政党整合社会同步,「国家认同」无法剥离狭隘民族主义和大一统观念,所以即使为了解决中心与边陲的纷争,中国也只能期待一个民主制度。

蘇曉康:八九驚天一炸(2021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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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八九兩個命門:學生絕食和趙戈會「拋鄧」,皆導致情勢急轉直下;尤其後者,有論者稱「畫蛇添足,一言喪邦」。三十年後,我們對此依然不能有定論,只有分析,我的猜想,趙紫陽乃是對鄧攤牌,置鄧小平於「全民公投」之境,或說交給人們裁決是非,他也不管後果了,第一,這裡有領袖的責任倫理問題;第二,這恐怕也是他至死不檢討的根源。】
《趙紫陽錄音回憶》是一份珍貴的私人文獻,可與《赫魯曉夫回憶錄》媲美。趙紫陽對“八九事件”的內幕、成因,作了脈絡性的梳理,成為還原這個歷史關頭的權威史料。然而,這與他最終仍不能透徹說明其中的一個重大細節,形成某種悲劇性的張力。這個細節,就是關於他跟戈爾巴喬夫的談話,一個堪稱“風暴眼”的事件,只得到“模糊性”的解釋。這同時也就留下了发掘的價值和空間。
政治透明、決策公開,是極權體制的命門,若遇重大社會沖突則更甚,一旦觸碰,就會爆炸。釣魚台趙戈會見“把中央常委的決定捅了出來”(趙語),所引起的爆炸性效應,舉世目睹,至今沒有一個令人釋懷的解釋,可謂“二十年的遺憾”,本文就來嘗試提供一種可能的解釋。我的解釋,不把趙紫陽定位在一個領袖、崇高者、獻身者,而是首先把他看作一個從政者(politician)。他已長眠地下,可任歷史評說。
安撫老爺子
胡耀邦去世,學潮驟起,黨內改革派便憂心忡忡。陳一諮回憶,他的秘書拿來一張貼在人民大學的「關系圖」,『我一看感到要糟糕,這張「關系圖」,幾乎把所有上層領導人都點了、罵了,既有不滿,也有惡作劇,真是天真地把政治當兒戲啊!像在「李鐵映」名下寫的就是:「鄧小平私生子,靠裙帶關系竊據政治局委員要職」。一位高級幹部子弟原來支持學生,看了這張圖,轉而大罵「學生胡鬧!」』
他意識到「搞不好這場運動又要鬧悲劇了」,因为他知道,鄧小平早在二野時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毛澤東也批評他「高高在上,脫離群眾」。毛澤東是「運動群眾」,鄧小平是「害怕群眾」,在受辱的情況下,鄧小平決不會作半點讓步。他感到一方面要勸學生理性,另一方面要抓緊疏通鄧家。
五月三日下午,陳一諮帶著副所長李峻、白南風到了鄧家,與鄧樸方整整談了五個小時。文革中陳一諮在北大落難,跟鄧樸方相識了,改革中,兩人也常交換意見,八七年為制止反自由化的錯誤做法,他們也合作過。陳先講了李錫銘、李鵬匯報的不實,「四二六」社論只會激化矛盾,照這個方針中國會陷入災難。
鄧:「那你說怎麼辦?」
陳:「現在緩解矛盾的辦法就是請你們老爺子出來講話。」
鄧:「已經到這一步了,還怎麼講?」
陳:「學生對你們老爺子是又恨又盼,恨是恨『四二六』社論狠了,盼是盼老爺子說幾句學生是愛國的話。比如,接見外國來賓或記者時說:『娃娃們都是愛國的,年輕人嘛,總想把事情辦得快一點、好一點,可中國那麼大,人口那麼多,很多事不是三年、五年可以辦成的。欲速則不達嘛!』這麼說又肯定,又批評、矛盾就緩解了。」
鄧:「這倒是個好主意,我跟老爺子說說。」
陳一諮知道大事不好,但他深諳決策機關竅門,急中生智去安撫老爺子,是此刻應急之招,然而他也只夠得著鄧小平的兒子。
「鄧掌舵」爆料三說
關於這個事件,中共解釋不了,趙紫陽及其幕僚,是唯一的解釋來源。前後有過三種說法,都是借助了一種時間上的錯位:
1989年5月16日,戈氏上午見鄧小平,下午見趙紫陽,何者為「最高級會談」?這個「規格性」問題,產生了一個「政治機會」——其實,這是極權體制預留的一個漏洞,誰能利用它、怎麽利用最好,只是一個技術問題。
最早出現的「陳說」——陳一諮在流亡伊始就提供一種說法:蘇聯代表團質疑,鄧小平什麽黨內職務都沒有,戈氏見他算什麽?於是王瑞林打電話來,要趙紫陽下午向戈氏解釋一下。這個說法天衣無縫,說明趙陣營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授人以柄。
多年後又有一個「鮑說」——鮑彤出獄後說,在秦城他就自己攬下這個責任,說他根據中聯部的介紹,替趙紫陽寫了講稿,說明鄧雖退休仍然掌舵的意思。
最後的「趙說」,分別見於《開放》出版的宗風鳴著《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和趙本人的《錄音回憶》兩書,完全相同,大意是針對民間「垂簾聽政」的說法,為了「維護鄧的形象」,才說出這個秘密,「完全是好意」。
另據明報援引趙與新華社記者楊繼繩的談話,提到更具體的細節,即鄧小平堅持他與戈爾巴喬夫的會見,才算「中蘇最高級會談」,並一再強調「這句話我一定要告訴他」,但不知為什麽他會見時卻忘了說這話,由此便要由趙紫陽來告訴戈氏「鄧小平掌舵」的秘密。趙告訴楊:「我還對鮑彤說,小平同志可能真是老了,記性不行了……這一番話,本意是替鄧小平把他忘記講的話轉告戈爾巴喬夫,目的是讓對方回國後對此行能有個交代,至於外界如何理解,造成什麽誤解,我就沒有辦法控制了。」
總書記務必「現場直播」
我在這里可以提供一個旁證,即二十年前我聽一個目擊者親口陳述的事實:當時趙紫陽先一步到釣魚台國賓館,非常急切地詢問一個細節,這次會談是不是「現場直播」?令記者們驚訝的是,總書記以前從未在乎過這個細節,而「直播」的要害,是不能刪節講話人的任何一句話,即避開了新聞檢查,這也是中共很少允許「現場直播」的原因。據說,趙紫陽待記者告訴他確是「直播」無疑,就河南話脫口而出:「好!」然後坐下來,一只手有節奏地拍著沙发扶手,打起腹稿來。
根據這個「現場直播」的細節,便一目了然,趙紫陽有備而來,要說出什麽不能說的驚天秘密,那正是天安門廣場火燒火燎的當口,不久果然天下嘩然。廣場出現的標語,是前所未有的:
鄧大?黨大?
不管白貓黑貓,只要下台就是好貓;
簾子破了!小平辛苦了,請退役;
想小平,盼小平,小平來了不太平;
不要中國特色的攝政王;
如此“簾政”,國將不容;
人老了,弦子也調不準了;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天下為「公」;
人過八十要糊塗;
我們盼小平歸故里,擁護您去當職業牌手;
希望鄧小平順應歷史潮流回家去;
四川宜賓師專迎接小平回鄉養老;
小平您好(一九八四)糊塗(一九八九);
要廉政,不要垂簾聽政;
簾子後面找政府;
鄧小平(八五)戈爾巴喬夫(五八)……
嚴家其、包遵信等發表《五一七宣言》,稱鄧小平是「一位沒有皇帝頭銜的皇帝,一位年邁昏庸的獨裁者」,大批知識分子簽名。
兩個「五一七家庭會議」
趙紫陽反對鄧小平「實行戒嚴」的決定無效後,心情沈重地回到家裏。5月17日晚飯時,他向家人說:『我執行鄧小平戒嚴的決定,可能還擔任總書記。如果我不執行,還堅持反對意見,可能命運會很嚴酷,也會影響你們的前途。但我不能執行這樣的決定』。家人一致支持了他的「決定」。自此以後,趙紫陽被軟禁了十五年零八個月,而他的家人則無一例外地受到各種不公正的對待。
與此同時,5月17日晚飯時,鄧小平一家人也坐在一起,開了一個會,據說鄧榕指著嚴家祺、包遵信等人的《五一七宣言》說:「看來他們要甩出我們家,把我們剁成肉餡了!」本來就「害怕群眾」的鄧小平做了最後的決策。
兩個不同的「五一七家庭會議」,決定了未來中國的前途。
然而,又因為是「家庭會議」,一項「國家決策」,居然是由中國的兩個頂級家庭全部成員參與決策的,只不過,鄧家決策的是中共既得利益集團從此瓜分天下;而趙家決策的,是所有家庭成員承擔無底線的後果,為這個民族下地獄。
陳一諮二十日上午去看鮑彤:
『他剛毅的臉上充滿了正氣和義憤。一見到我,就說「紫陽在民主和法制的軌道上解決問題的方針,是唯一合理解決問題的方針。可是,又一次非法的推翻了合法的總書記!戒嚴?和人民對抗,和人心對抗,會有什麼好結果呢?這是困獸猶鬥!」我插了一句:「也許會狗急跳牆呢?!」他激動地站起來說:「我真想掛一個『中共中央委員鮑彤』的牌子,到天安門和學生們一起絕食、抗議!學生明明是愛國的,非說是動亂,還有是非嗎?」我們對李鵬的倒行逆施都極表憤慨。』
紫陽風頭正健
趙紫陽為什麼做這個大動作?
在他禪盡竭慮,仍不能說服鄧小平收回成命,便決定訴之天下輿論、國際關注,將鄧小平的決策,從幕後黑箱拎到大庭廣眾之下來評判,等於一種「全民公投」。鄧小平要「當家」,卻又怕「暴露」,這種非理性統治,正是學潮難以平息的根源。趙紫陽看穿這一點,借力使力,將街頭抗議化為一次「民意公投」,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趙出此策的政治根據是什麼?他的政治理念有先鋒之勢,是他敢為的主因。趙曾欣賞「新權威主義」,他說鄧也是,但是他們遇到政治上的強大阻抗,就不能不另尋改革的思路,鄧在八九前兩年的十三大已同意「政治改革」,趙才令鮑彤組建「政改辦」,這是不能忽略的一個前提。
那麼,在現實中趙有何本錢逼鄧?鄧與趙「同舟共濟」,是改革僅剩的一個政治基礎,鄧自斷左膀胡耀邦之後,只剩下右臂趙紫陽,改革已在半途而廢,此所以鄧堅拒鄧力群而逼趙紫陽接任總書記——他不肯輸給陳雲李先念等保守老人;趙紫陽告訴宗鳳鳴,鄧在八九年春已決定把軍委主席交班給他,亦可知廢胡後鄧依仗趙之深,此其一;
十三大前,趙紫陽解散鄧力群的書記處研究室、停刊《紅旗》、差額選舉「差」掉鄧力群等舉動一路告捷,對趙紫陽的政治預期感,是極大的鼓舞,讓他看到「民心可用、黨心可用」;同時,也顯示了在高層博弈中,趙比胡有韜略、有技巧,這也是鄧所需要的,此其二。可以說,「八九」風雲驟起前夜,趙紫陽正躊躇滿志,他才敢把民情洶洶的天安門廣場扔給李鵬,自己登車去平壤了。
趙紫陽談胡耀邦的隕落,歷數老人政治。「真正有发言權的就是兩位老人(鄧、陳)。第三位(先念)有影響,但不起決定作用」;鄧小平以不開常委會來堵陳雲的嘴,說「兩個聾子都聽不見,開什麼會!」照說趙接胡,境遇更難,他竟能遊刃有余,「陳要開會是想有個說話的地方。有一次他責怪我為什麼還不開會。我回答說:我只是大秘書長一個。你和鄧商量好了就開。陳聽後說:啊!大秘書長一個!」——趙跟宗風鳴談得比他自己的錄音要鮮活。
楊家將「玩火」的空間
趙紫陽有多少勝算?注定失算的事情,趙是不會幹的。面對保守老人,趙的靠山是鄧小平,假如他轉身挑戰這個靠山,誰是他的盟友?那時會有一個制衡鄧小平的「聯盟」嗎?
萬里、喬石、胡啟立都曾是趙的盟友,但畢竟人微言輕。萬里在關鍵時刻被軟禁,啟動人大常委會否決戒嚴令的嘗試,也被鄧小平輕易擺平;而喬石在鄧府戒嚴決策中,只敢中立。另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是楊尚昆。無疑他的角色,最終決定了趙紫陽的成敗,而奇怪的是,《錄音回憶》對此人似惜墨如金。設若趙楊兩人皆封嘴,他們之間曾有過的「聯盟」便石沈大海,卻仍可鉤沈一二。
陳一諮也回憶,趙紫陽五月三日、四日在紀念「五四」七十周年大會和亞洲銀行會議的講話獲得了普遍的好評,特別是在亞銀講話一結束,楊尚昆就走過來,一邊拍著趙的肩膀,一邊緊緊和趙握手,並說:「講得好極了,我完全同意。」接著喬石也和趙握手,說了相同的話。此時大部分學校也停止了罷課,情況在好轉。
然而即便如陳一諮沁潤權利中心多年,也沒有想到,『中國政治黑暗的洶湧暗潮是善良的人們難以估計的,既得利益者們久蓄的清算改革力量和民主力量的陰謀又豈會輕易收兵?他們一方面挑動學生、激化矛盾,一方面激怒鄧小平、攻擊趙紫陽。』
「楊家將」這位老大,文革前的中南海大管家,成為鄧與政治局常委的聯絡人,位居中樞,熟悉中南海內幕的吳稼祥,稱他是「大玩家」,很傳神,但說他怕失去軍委副主席,而聯手保守派倒趙,與趙的說法不符。趙在書中多次提及楊支持他處理學潮的溫和政策、反對鎮壓,似非錯覺,許家屯也從旁證實。但是,楊領李鵬去鄧府求見,引出「四二六」社論在先;又受趙之托,試圖通過鄧的秘書、子女迂回勸說鄧在後。楊尚昆究竟押注在誰身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無疑也是審時度勢,不想賭錯。他重用胞弟,遭忌軍中,不是死跟保守派就能化險的,他不妨也掂量,扶持趙紫陽一旦成事,他興許也當一回「太上皇」呢?
趙紫陽留下兩個細節,頗可玩味:5月16日夜在鄧府,楊尚昆轉述廖漢生的戒嚴主張,「本來尚昆一直是反對戒嚴的」;決定戒嚴後趙憤而辭職,「尚昆打電話再三勸我收回成命」。此外,據說戒嚴部隊進城受阻後,北京軍區司令員周依冰找不到楊白冰、楊白冰找不到楊尚昆、楊尚昆找不到鄧小平……。
一番腥風血雨後,楊尚昆最終背棄趙紫陽。但幾年後,這位「鎮壓執行人」,又對301醫院軍醫蔣彥永說:「六四事件是我黨歷史上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現在他已無力去糾正。」另據吳稼祥分析,2001年旋風般橫掃中外的《天安門密件》(又稱《六四真相》),也是「楊家將」背景,為了洗刷「屠城」罪責,此說很有見地。楊尚昆的「國家主席」頂戴上,沾著趙紫陽的血,末了還是鄧小平奪了他的頂戴。「大玩家」一直在玩別人,最終是玩了自己。
鄧戒嚴權威不足
楊家兄弟治軍乏威,也是鄧小平權威不足的折射,更反映了毛澤東身後的權威空白。這個政治背景,其實也是「六四」成因之一,少有人論及。權力空白所勾起的重組渴望,會引誘政壇上所有的人,其實大家都是「玩家」,趙楊二人位高權重,豈能置身於外?改革的遲滯和保守派的問罪,又與民間抗議互動,而引領權力結構的重新洗牌,一開始所能看到的,都不是結局,只有可能性。
陳雲或可比肩鄧小平,更有葉劍英,長居嶺南不北歸——他有華國鋒襄助才抓了「四人幫」,而鄧小平覆出後,八零年初廢華及「凡是派」甚急,葉帥不悅,鄧派王震南下與之協商,葉舉薦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楊尚昆習仲勳兩元老進政治局,對鄧有所制衡。鄧雖是二野政委,元帥的資格,但四九後與兵戎無涉,覆出後請羅瑞卿接軍委秘書長,鄧極盼替他掌兵,羅大將卻被林彪害得雙腿殘斷,說我站不起來怎麽領兵?執意要去德國做手術,而那時中德尚無外交關系,聶徐兩帥皆不準,羅硬是去了,竟死在手術台上,鄧痛失股肱,那是七八年。
七九年打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對越自衛反擊戰」,傷亡甚重而無戰果,都說是為了鄧接掌兵權。葉劍英八零年就查出帕金森癥,四年里沈屙愈深,漸漸出局,八四年國慶鄧小平心血來潮要閱兵,也是為了兵權,而葉帥就在「十一」前要撒手,據說鄧下令無論如何不能叫葬禮沖擊國慶,醫生只好維持,於是葉帥又當了兩年植物人。
天安門屠殺前的一場宮廷傾軋,因涉及動用軍隊,情勢撲朔迷離。鄧小平雖是強人,但調兵進京軍管,他的權威還差了點,元帥上將們一上來就反對。尤其難料的是,楊家兄弟指揮鎮壓,軍權在握,圍困京師,鄧心中沒底,據說全家人都躲了起來。五月下旬六月初,中國處於權力真空,有多少天?天曉得。這種近似軍事政變的把戲,最不安全者,恰是獨裁者自己。
愧疚為那般?
趙紫陽的光彩,在被廢黜之後。第一次拒絕檢討,是拒絕了保留政治局委員的誘惑;第二次拒絕檢討,又放棄中央委員,接下來就是長達十六年的軟禁,這都在中共歷史上創了紀錄。黨史上拒絕作檢討的總書記只有兩位:陳獨秀和趙紫陽。
但是,《軟禁中談話》和《錄音回憶》兩書問世後,我們才知道,趙紫陽決不肯對這個黨認錯,卻反反覆覆地談到他對鄧小平的歉意,即在與戈氏談話公案上,不斷地用「懊悔」「遺憾」等字眼。兩廂形成鮮明對比。
這種愧疚,大概要到政治之外去解讀。趙的意思恐怕是: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怎會「有意傷害你」?重大決策在你我之間都不能討論一下,我只好訴諸民意,以為民意足以驚醒你,卻想不到反而激怒了你,釀成大悲劇。時過境遷,我實在覺得很抱歉!趙紫陽這種態度,反映了傳統「君臣之道」的某種殘影,但也是一種可貴的政治倫理。
不過,我們也應看到,趙紫陽不檢討也無反省,他愧對鄧,卻不說愧對歷史。這里一直懸掛著對一個政治家的責任倫理的追問:無論趙的動機是什麽,在缺乏起碼政治理性的前現代條件下,有意無意地動員民眾,輕易與獨裁者決一死戰,是徒然地犧牲無辜的生命,和勾引歷史的重大逆轉。
李商隱有憑吊諸葛亮的懷古句:『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余。』這首七律《籌筆驛》,通篇浸透著「遺恨」二字,映照趙紫陽,可謂妥帖;而諸葛亮擬古辭《梁父吟》,取典春秋齊相宴子「二桃殺三士」,其鞭笞讒言害賢的含意,至今新鮮。
 
本文轉載自 蘇曉康臉書

蘇曉康:吾爾開希今安在?(20210513)

6人、立っている人、アウトドアの白黒画像のようです

【按:中東茉莉花革命爆发之際,引发了我這麽一句感慨,其雙關語在於:八九學運曾有一個領袖是伊斯蘭青年,而今中共已在新疆實行「種族滅絕」。年初吾爾開希舉辦全球網絡研討會『伊力哈木•土赫提教授囚禁7周年紀念』,邀我參加,七年前我獲知中共判伊力哈木終身監禁,匪夷所思,後來懂了,中共扼殺維吾爾族精英領袖,於青萍之末、微瀾之間,才是「滅絕」的重中之重,估計這也是他們應對藏民族和達賴喇嘛爭取國際聲援成功之沈痛教訓。反對獨裁,絲毫沒有民族種族之分,反而注定會被「國家」離間,難道漢族至今還陷在這個泥潭里嗎?】
 
開羅解放廣場,成為二十年後的天安門廣場,令全世界驚詫不已,更讓中國人尖叫喝彩。2011年波瀾叠起的中東革命,從突尼斯一路延燒到伊朗,電視鏡頭里萬頭攢動的,都是伊斯蘭青年——人口壓倒性的年輕化和都市化,是這次革命的結構性因素,這幅伊斯蘭的壯闊畫面,勾出我記憶里另一個伊斯蘭青年:天安門運動中沖鋒陷陣的吾爾開希。
 
壯觀的「四二七」大遊行
 
天安門學運清晰地分為前期(遊行抗議)和後期(靜坐絕食)兩截,北京師範大學的吾爾開希,堪稱前期主帥,一張娃娃臉,領導了震撼全國的幾場大遊行,尤其「四二七」那天,數十萬學生和市民連續沖垮十八道軍警防線,電視上曾有一個鏡頭:兩陣人墻對峙,萬眾齊吼之間,示威者們把他們的主帥吾爾開希,像炮彈似地擲向草綠色的警戒線。倘若八九年缺了這位維吾爾族青年,天安門學運肯定將失去許多精彩鏡頭。
 
吾爾開希只是學生領袖之一,他身上有某種奇特的東西,是其他幾位所沒有的,究竟是什麽?天不怕地不怕的闖勁?登高一呼的天然魅力?率直草莽的性格?我也說不清,約摸間只覺得他比漢族青年較少斫傷天性,遂於千軍萬馬之中作弄潮兒。不過,觀察當下中文話語里種種「埃及-中國比較政治學」,如第一大疑問「百萬中國人上街,軍隊是否還會開槍?」卻沒人去問:「中國老百姓還敢不敢上街?」——這便是「吾爾開希話題」的意義所在。特別是在開羅那場大戲之後,中國民間與其吆喝「陳勝吳廣」或者「辛亥革命」,何不直接呼喊近在二十年前的吾爾開希?
 
西方輿論由衷讚賞埃及示威抗議者的勇氣和智慧,《時代》周刊甚至刊登一份他們的《革命手冊》,內含八種必備服裝和工具。然而二十年前北京的大學生們,示威遊行的技術絕對不遜色於他們。1989年秋我逃到香港,曾接受《星島日報》記者蔡淑芳的私下采訪,我按捺不住大談「四二七」大遊行,她一直沒有发表這篇訪談,不妨引一段在下面:
 
『問:你怎樣反思這場學運,以及它起了甚麽作用?
答:四月二十七日那天,我從上海返回北京,中午一到火車站,交通就全面中斷,北京市學生大遊行呀!我突然覺得學生了不起,因為學生打出了憲法的旗幟,打出了擁護「四項基本原則,擁護共產黨」的旗號,而且組織得非常有秩序。從四二七大遊行,知識界就看到這次運動超越上一次,它有一種理性的、秩序的東西在支配它,而且受到百萬北京市民的擁護。』
 
獨裁者恐懼大多數
 
如果分析一下在中國怎樣搞民主運動才能搞得成功,要爭取盡可能多的人使獨裁政府害怕,這實際上在四二七大遊行已經做出來了!像八七年的學潮,學生提出很理論化的口號:「要民主、要自由,反獨裁」,老百姓不跟你呼應,產生不了共鳴,而且要喊「打倒共產黨,推翻社會主義」這口號,老百姓根本不敢跟你站在一起的。
 
所以,四二七大遊行出現以後,知識界就有人出來組織了,新聞界、文藝界、理論界也站出來,都受了感染,而且實在是學生表現的理性精神和秩序,在這前提下才敢這樣站出來逼使官方讓步,是在這個基點下,統一起來。
 
官方不退步,老人政治不肯在「四二六社論」往後退,他們以為往後退就完蛋。這邏輯對他們來說是對的,因為「四二七」表現出來的一種巨大的正義力量,他們面對的再不是過去那愚昧的、暴動的、騷亂的群眾;他們面對的是非常策略、非常克制、非常難對付的群眾,其實任何獨裁政府最怕的就是這個。如果是一群暴民,它不怕,以安全理由鎮壓就完了。但這情況下退讓的話,的確共產黨可能要走一條新的道路,再也不可能是獨裁的局面。
 
我們有自己豐厚的遺產
 
「四二七」是一個很大的轉折,是一個真正的現代民主運動。如果中國有現代民主運動的話,就是從「四二七」誕生的,而且是由學生創造的。至於學生怎會這樣出來的,按照陳希同報告說,是有人在後面出主意的。我當時在上海,不在北京,據我所知,也不可能有人操縱學生,因為學生也有矛盾分歧,能產生這種共識,最後大家讚成這方式,這說明是學生自己創造的。
 
因此,過去對學生的判斷是錯誤的,認為他們是非理性的一代,不對嘛!他們在關鍵時刻,是非常理性嘛!他們一開始就讓全世界、全國人民目瞪口呆。據說鄧小平看了「四二七」大遊行的錄像後,連連叫後悔呀!連連說上當、上當!不知這真還是假,反正當時共產黨一籌莫展,沒辦法。
 
看學生扛著憲法,擁護共產黨、堅持四項原則,警察沒辦法只有撤。所以有人說學生「打著紅旗反紅旗」,包括我們一些知識分子也說學生是實用主義,不是啊!這就叫做理性,因為他們看準了在中國當前甚麽樣的口號,甚麽樣的方式,能夠團結最大多數,使獨裁政權感到害怕,這就是理性,是很高級的政治智慧。
驚羨埃及之余,我們怎麽不回眸一下自己這筆豐厚的遺產?王軍濤在牛津大學2007年舉辦的「公民抗命研討會」上,對「八九學運」曾有一個很「政治學」的概括:
 
『從公民抗命的角度看,1989年中國民主運動是人類和平改革政治體制的公民抗命運動的一個高峰。1989年運動參與人數之多、階層動員之廣和卷入政治軍事領導層次之高,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在北京,和平的水準也是最好的。四次百萬人遊行,沒有流血沖突。鎮壓前十天的北京,政府撤走了警察,整個城市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但是甚至沒有犯罪。在5月19日,當中央軍委調動數十萬大軍乘夜分十路突進北京時,僅僅三個小時就被北京市民全部堵在天安門廣場之外。這也是世界政治史上的奇跡。在我回顧了1989年的過程後,所有與會者都認為,中國人做的是最好的;盡管我們被鎮壓了。』
 
預測軍方,形同扶乩
 
觀摩埃及,中國人的反應都聚焦在「開槍」上,驗證了「六四」屠殺的震懾作用——「殺二十萬,穩定二十年」,據說是鄧小平當年的狠話(《李鵬日記》的說法是「準備流點血」),一個獨裁者所丈量的社會心理對暴力的承受長度。如今二十年過去了,誰也不知道會不會再「開槍」,老百姓不知道,中南海的九個老男人不知道,恐怕軍隊自己也不知道。
鄧小平第一次開槍遲疑了五十天,第二次就一絲都不會猶豫。他這個心思,從他隔代指定胡錦濤就顯露無遺——憑什麽?就憑胡敢在拉薩開槍,八九年那個時候,省軍級以上有機會下「開槍令」者,幾乎只有胡一人,說實在的,鄧小平能挑的「候選人」也只有一個,不作二人想。
鄧小平身後,江胡權威遞減,軍方自然驕橫。中共自「林彪事件」之後,不會軍人當政了,但自「六四」屠殺,黨要靠槍桿子才能存活。血洗長安街一役,使國防軍變成「護院家丁」,它跟黨或國家的制度關系,已無從界定,乃是一個難以預測、分析的怪物,絕對不是「美式裝備」的埃及軍隊,也介乎於伊朗並列正規軍和「革命衛隊」兩支武裝之間;加上二十年里中共大量安插「自己子弟」到軍中任要職、軍銜鬻爵等等,企盼「下級軍官」「窮人士兵」倒戈,亦不過扶乩占卜罷了。若真有「坑灰未冷山東亂」的那一天,連胡錦濤也不敢確信,禦林軍還管不管用。「第二次開槍」,是一個無解的迷。
 
沒人上街,無從談起
 
但有一個解法:下一個「吾爾開希」出現。我們在突尼斯、開羅、阿爾及爾、德黑蘭,看到成千上萬「吾爾開希」,可是在北京、上海呢?中東革命再一次顯示了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結束一個獨裁,沒人上街,就無從談起。
 
魯迅有言:「不在沈默中爆发,就在沈默中滅亡。」他雖被後來的極權社會封為「民族魂」,但熟讀他那「匕首」般雜文的後代,卻遺傳了他塑造的「阿Q」精神,這便意味著連魯迅本人也「在沈默中死亡」了。魯迅此言,是關於「沈默」這個字眼的最精粹詮釋,比早於他的清末龔自珍那句「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來得更到位。不過把這兩句加在一起,去形容「埃及革命」之後的中國之「沈默」,都還顯得蒼白。
 
政治參與既是民眾的權利,也是他們的選擇。選擇「不上街」也算一種參與,只是選擇了鄧小平女兒鄧林規範的一種活法,那也跟吾爾開希有關。鄧林在香港主權移交10周年時,被記者問及其父是否對鎮壓負責,她說:『我想這是他們領導人的決定,這個不應該說是那一個領導人具體負責,但我認為是對的,因為如果沒有這個決定,如果讓如吾爾開希等人來掌握中國的命運,那中國哪會有改革開放?社會是亂的!』
 
她說得也對。因為趕走了吾爾開希,鄧林他們的活法就可以這般舒坦:中國大陸財產過億富豪91%是高幹子弟(據北京科技大學教授趙曉資料)。中國老百姓假若願意忍受,別人也是無活可說。
 
本文文字及照片轉載自 蘇曉康臉書

蘇曉康:「五一四」廣場斡旋記(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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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四」廣場斡旋記
 
【按:有人轉了這張照片給我:「瞧,你在煽動學生呢!」我不確定,第一,那是不是我?第二,那是不是在天安門廣場?然而,八九年的五月十四日夜,我確實跟隨一批人上了廣場,所以後來中共扣我「反革命煽動罪」,這張照片就是證據,我無話可說;不過那一幕,像個羅生門,有無數人的回憶,無數角度的描述,這是我自己的一個版本,2013年寫進《屠龍年代》一書中,『尾聲:鸚鵡救火』 ,三十二年後的「五一四」就來貼它。】
 
在風雲突變的前夜,一本印刷極為簡陋的《烏托邦祭》,出現在全國各地的書報攤上。紅底子封面,中共領袖群像躍然紙上:毛澤東坐在頂端,左有林彪右為周恩來;江青頭像居封面正中,她下端是康生,以上皆彩照:林彪再往左,是劉少奇;周恩來再往右,是彭德懷,皆黑白照。一種典型的歷史內幕的地下出版風格。
 
我至今還保存了一本,視為珍本。
胡耀邦去世十天後,1989年4月25日,上海《文匯報》登了一則頭版新聞:
『文壇春意融融,又見新竹挺秀
首屆文匯文藝獎昨頒發
蘇曉康等五人獲文學新人獎,謝晉等十五人獲文匯文藝獎,施叔青等七人獲「藍天杯」國際旅遊徵文獎』
 
《烏托邦祭》的最後一個插曲,竟發生在「六四」大屠殺之前的一個多月。
在那之前,八八年秋,《烏托邦祭》被江西省出版局封存、準備打成紙漿之際,上海《文匯報》忽在9月24日刊登了一篇該書的節選,標題為《元帥「死」在建軍節前》,內容敘述1959年7月23日毛澤東大發雷霆,7月31日第一次常委會跟彭德懷算歷史總賬;第二天8月1日是中共建軍節,彭德懷仍以國防部長身份接受外電祝賀…。其中有這兩句:
 
『他的名字、他的頭銜,還在被電波載向全國,飛向世界,而他的靈魂卻正在廬山之巔經受鞭打和蹂躪。元帥「死」在建軍節前夜。』
 
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也轉載了這篇節選。——那時的上海市委書記,正是江澤民。
從後來全國作協、《新觀察》等努力推動不能奏效來看,全國公開發表過《烏托邦祭》的,唯有上海。
八九年春,北京已是沸沸騰騰,《文匯報》忽然給我一個「文學新人獎」,還特意派《文匯》月刊編輯嵇偉,專程來北京接我飛滬領獎。我跟她4月22日坐晚班飛機去上海,27日我自己坐京滬特快返回北京。這個獎是由包括柯靈、王蒙、陸文夫等老作家,和王元化、張光年、唐達成等文藝負責人組成的23位評委投票選出的,我之獲獎,也許跟《文匯報》選刊《烏托邦祭》有關。
四月下旬的上海,受北京天安門學運的激勵,滬上各大學也風起雲湧,摩拳擦掌。我跟嵇偉來滬,本有出來躲一躲的意思,也很擔心到上海曝光,反被學生們拉去演講。誰料嵇偉領我和施叔青去看望王若望時,坐公共汽車快到站了,她吆喝了一聲:
『蘇曉康,這一站下車了啊。』
車上有一群大概是學生,立刻四周搜尋叫嚷起來:
『哪個蘇曉康?「河殤」那個蘇曉康嗎?他怎麽會在上海?』
這可麻煩了,一下車他們就把我們團團圍住。嵇偉死命地把我從人群中拽出來,再拉上施叔青,飛快逃離。我是第一次見王若望(1918—2001),在他家裡也第一次遇到寫《人啊,人!》的上海女作家戴厚英(1938—1996)。
抵達上海那兩天,我就猶豫著何時回北京。若想躲過那場大危機,無非再到蘇南去轉悠它一個月。4月25日夜裡,往北京家中給傅莉打了個電話,她說:
『回家吧,北京看上去能消停一下了,趙紫陽出來安撫學生,好像挺管用的。』
沖著傅莉那句話,兩天後我回到北京;中午一出火車站,正趕上著名的「四二七」大遊行。那個火燒火燎的大革命陣勢啊!我只有心裡暗暗叫苦。接下來勢態幻變詭譎莫測,學生娃娃一副死磕摸樣,老頭子們也寸步不讓,中間的玩家們興奮極了。我這廂自是明白前面已經惹下的《河殤》大禍,會叫我們「吃不了兜著走」,卻已難脫身。
回顧那段時日種種,還是引用1990年春法國學者程映湘、高達樂夫婦與我的訪談記錄較為詳實。
 
程:你現在進入運動本身了。
蘇:五月十四日是個禮拜天,戈巴契夫第二天就要到北京。前一天,五月十三日,學生突然進駐廣場絕食起來。情勢非常緊張。閻明復已經開始勸說學生,請他們把廣場讓出來,別影響國事活動,但勸不動啦。他就找戴晴來幫忙。戴晴就找了十一個知識份子:李澤厚、劉再復、李洪林、于浩成、溫元凱、包遵信、嚴家其、蘇煒、李陀、麥天樞、我,連她自己,一共十二個人,先到《光明日報》,開個座談會。
 
一開頭大家都強烈批評政府,也討論怎麼辦,知識份子應該做點什麼。當時的《光明日報》總編輯姚錫華,還出來跟我們說,胡啟立已經有指示,你們今天在這裡的討論,《光明日版》明天全文發表。其實後來並沒有發表,只發了一個消息。
正在討論的當中,統戰部用車送來一個高自聯常委到會上,叫王超華,是個女研究生。她跟我們講,這次學生絕食沒有經過高自聯,所以高自聯指揮不了他們。但是現在情況非常緊急,她已經得到消息,今天晚上一定會武力清場,北京市委已經把清場的軍警和各種防爆器材都準備好了,今天晚上學生肯定要流血。她說,我們高自聯完全被動了,因為幾個主要常委王丹、吾爾開希,都主張絕食,帶了人去廣場參加絕食了,我們沒有辦法了,她邊說邊哭,我們失去控制了,沒有辦法了,希望你們出面去勸勸學生。
 
她一說完,我們這些人就吵作一團。嚴家其說,我們沒有辦法去廣場,政府一點也不讓步,我們怎麼勸得動學生?但是溫元凱和李澤厚說,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去,一定要去勸,否則怎麼行呢?李澤厚特別強調:這是我們知識份子的責任嘛!
 
我當時也不主張去廣場,因為政府太不像話了,我們沒有一點兒前提能勸動學生。後來大家達成一致意見,還是去,先起草了一個緊急聲明,由我當場寫的,是要拿到廣場上去宣讀的。聲明無非是說兩頭話:一面呼籲政府跟學生對話、承認學生組織的合法性、絕對不允許動用暴力;一面呼籲學生要理智清醒、不要讓人挑起事端、暫時撤出廣場。
當時大家也提出一個問題,我們去有沒有作用?是不是先請幾位廣場學生過來談談,廣場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學生情緒怎麼樣?這樣,又把我們十二個人送到中央信訪辦公室,就是專門接待上訪的……。
 
程:信訪辦公室在天安門附近嗎?
蘇:好像在永定門火車站一帶。然後從廣場接了十幾個學生過來,他們不是絕食的,而是維護廣場秩序的糾察隊學生。我們問他們,應該在廣場待下去,還是應該撤離?他們都說應該撤離。我們問,廣場上的學生們心裡怎麼想的?他們說,也想撤,但是撤不下來,很怪。我們又問,那麼我們去能不能起作用?他們分析了一下之後,說你們這些人去,一定能說服學生。
 
好,大家就決定去了。到了廣場,不是每個人都講話,好像只有溫元凱和我,講了幾句,大同小異,一是肯定學運前期,你們取得很大勝利,靠的是理性精神;二是現在局勢非常複雜,提醒學生不要被保守派利用,要懂得這個分寸……。我們把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當時學生中很多人鼓掌,好像大家都同意這種分析。
 
接下來,由戴晴出面宣佈一個妥協方案。可是戴晴這個人呢,她說了一個事先根本沒有跟我們其他人商量過的方案,她的妥協方案是什麼呢?她說:
 
『就這會兒,讓趙紫陽,或者李鵬,到廣場來,就在這裡,對同學們說一句:你們是愛國的!或者說一句:你們辛苦了!就說一句話,讓他們離開,然後同學們就撤離,這樣行不行?』
說老實話,當時聽戴晴這麼一說,我都懵了!妳怎麼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就把我們十一個人拉到這裡來做戲?我猜呢,她這個方案,是跟閻明復反覆商量過的,或者是她出的主意,然後閻明復跑去找中央書記處的頭頭們,趙紫陽、李鵬、姚依林、喬石、胡啟立,一個一個找,結果就是大家同意,只能到廣場來說這麼兩句話中的一句。共產黨都蠢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是愛國的」,這句話報紙上一直在說嘛。
 
戴晴這麼一講,學生當然不幹了。封從德馬上站起來念絕食誓詞,廣場的氣氛一下子就扭轉過去了。我們離開那裡,回到統戰部,我又同李鐵映吵了一架。
 
程:為什麼吵呢?
蘇:我們回到統戰部時,閻明復、李鐵映還在那裡跟學生代表對話談判嘛。他們兩個人在那邊結束後,過來看我們,向我們表示感謝,進來後打招呼、打官腔,劉再復就站起來,對他們說:
『為什麼中央這個時候就不能作點讓步呢?為什麼非要定學生是「動亂」呢?明明不是「動亂」嘛,你們也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麼要這樣呢?』
 
李鐵映聽了,臉一板說,中央做事情哪能這麼隨隨便便的呀!就不能隨便改嘛,要改也要有個過程。瞧他那一副訓人的口氣,劉再復起碼要比他年長幾歲呀。本來我們已經很累了,學生又不肯聽我們的,心裡很難受,眼看事情要鬧砸了,我很洩氣地坐在那裡,一看李鐵映這麼訓劉再復,我呼一下蹦起來說:
 
『李鐵映同志,你們作出「動亂」這個決定,為什麼這麼快?你們經過什麼仔細考慮了嗎?經過什麼討論了嗎?我的意思是,你這個「動亂」的決定,難道不是隨隨便便、很草率的嗎?』
他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態度緩和了一點,打個哈哈。我又說:
『每次都是這樣,為什麼一定要犯錯誤犯到底呢?為什麼一定要到沒法收拾了才肯罷休呢?再承認錯誤、檢討,再來給人家平反、給人家昭雪,造成極大的損失,現在為什麼不能主動一點呢?』
 
李鐵映接下來說,啊,咱們今天不說啦,你們也都累了,我們也很累,咱們今天都去休息吧!
這天就算結束了。然後閰明復派車送戴晴和我回家。一上車,我們倆又吵起來,我說戴晴妳怎麼也不跟我們其他人商量一下妳的方案?我們是應該去廣場勸學生,但也不能這麼個勸法呀。
戴晴說,就這麼個方案,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蘇曉康,我告訴你,如果我們不能使雙方妥協的話,你我兩人都得進監獄!
 
程:她也說準了!可見她對上層,比你們這些人的了解深刻得多。
果然,「六四」槍響,戴晴進了秦城監獄,我則在「通緝犯」罪名籠罩下,潛伏逃亡一百天,終由香港「黃雀行動」救出,然後是漫長的海外流亡生涯。
回首當年,從六四血光之災中,依稀仍可辨認出那「人龍」的身影:毛澤東這種「極卑之人」,當道二十七年,天下早已糜爛,然而,我們當年仍難逆料的是,「毛堂」裡那具僵屍的遺產,仍在繼續糟蹋中國,誠如史學家余英時「借用顧炎武的話說,『毀方敗常之俗,毛澤東一人變之而有餘』」。
毛的遺產是「造反有理」,卻經「文革」試煉,給了他的共产党老戰友以慘痛的喪權教訓,以致「八九」學生娃娃們竟讓所謂「八老」恐懼得大開殺戒,京師屠戮,從此該黨便成一個「保權保位、有家無國」的統治集團,也非得绑架整个民族及其子孫後代的家園不可——中國不墜入黑暗,那才怪呢!

本文照片及文字轉載自蘇曉康臉書